秦无衣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成了一名杀气腾腾的侠客,于江湖行侠仗义,斩奸佞,杀小人,扫尽天下不平事,好不快哉。少年正在梦中和倾慕他的被救女子在月下你侬我侬,天地间突然晃动起来,皓皓皑皑如镜满月在空中碎成万点银烛,脸若银盘,眼似红杏,眉眼含羞的月台仙子也变成了一张有着狰狞刀疤,布满皱纹的老脸。“秦小哥,你是不是做啥美梦了。”
乌达凑近秦无衣身前,摇了摇睡眼惺忪的少年。“啊?我没有。”
秦无衣耳廓微红,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我怎么就睡着了,刚刚不是还在喝酒么?”
“我们白民族人酿的女儿红又叫迎风三步倒。”
乌达轻声道:“这女儿红虽然味道醇香,入口绵糯,但是后劲很大,只要被风一吹,酒气上涌,哪怕是酒仙也得醉上一醉。”
秦无衣诧异道:“我们喝的是有云梦琥珀光之称的女儿红?乌达大叔,这也太贵重了。”
女儿红是白民族人的传统名酒,因为有着琥珀般的颜色,喝完之后容易让人云游梦海,故又称为云梦琥珀光。白民族人生了女儿,等到孩子过满月时,就会选上数坛上好的黄酒,用泥封上坛口,然后埋于地下或藏于地窖内,等待女儿十八岁出嫁时再取出来招待亲朋客人。秦无衣的父亲在寨中喝过几次,每次在秦无衣面前提起这女儿红的时候,都要砸吧下嘴,回味一番。“如今家里也就这点酒可以拿出手了。”
乌达摇了摇手,他看了看尚在熟睡中的小姑娘,就这样专注地看着,不知道看了多久,才嚅嗫着:“我也活不到这丫头出嫁的日子了,这嫁女酒,就当是提前喝了。”
说完将搭在肩上的湿毛巾递给秦无衣:“这毛巾我用焉酸叶子泡过,能提神醒酒,方才在酒桌上,你不是说想看看我们白民族人的祭祀么,再过半个时辰,仪式就要开始了,如果要看的话,咱们现在就得出发了。”
“啊,我说过么?”
秦无衣接过湿毛巾胡乱摸了摸脸,随着淡淡香味被吸入,少年本有些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他见乌达吃力的单手将灵曦抱起,便想上前帮忙。“不用,不用,我能行,让我多抱抱她,多抱抱...”乌达拒绝了秦无衣的好意,他将身上棉衣褪下裹在落秋身上,背对着秦无衣,声音有些嘶哑。...满天璀璨的星斗,在黛蓝色的天幕上拥挤,一派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星空之下,秦无衣跟着乌达艰难前行,带着腥臭味的粪便泥浆,不仅爬满裤脚,连腰腹上都溅上了星星点点。“叮...”清脆的铃铛声由远而近,本在埋头前行的乌达停下身子,他满脸肃穆,轻声道:“他们来了。”
秦无衣站直身子,右手放置于胸前,他的眼眸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道道身影。那是一群身穿郎中服,头戴直角冠帽,背着双头布囊的读书人,他们左手持铃铛,右手拿着一盏灯笼,上书悬壶济世四个古朴大字,听到铃铛声响,偶尔有人从帐篷内钻出,或双手拄杖,或手捂胸腹,这时便会有一个瘦削的身影从队伍中走出,随着病人进入帐篷。“这便是医家侠客。”
秦无衣抿着嘴唇,望着那些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面无表情的读书人,胸涌澎湃。医家,乃是诸子百家之一,他的创始人是生于大汉元帝年间的张亦景,大汉元帝时大疫四次,章帝时大疫六次,以至于神州大地,十室九空。章帝神狩年间,疫病流行更甚,成千上万的人被病魔吞噬,无数百姓暴尸荒野,尸身被野狗夺食,可谓“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张亦景的家人,生者亦十不足三,当病魔肆虐山海大地,一代医圣放弃武途,学医救民,在县雍山建悬壶堂,并定下“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的行医规矩,这百十年来,正是因为有医家的存在,天下苍生方能免受许多病痛之苦。乌达望着远去的医家侠客,他们的背上插着两面旗子,乌达缓缓念道:“悬壶济世,医病救人,此心光明,不负苍生。”
听到这十六字的少年,身体愈直,眼眸含光,他盯着那些远去的身影很久,很久。...不知走了多久,泥泞难行的泥地变成了白雪皑皑的雪途,身边同行之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除了秦无衣外,都是些白肤碧瞳的白民族人,他们虽然衣衫褴褛,却昂头挺胸。“到了。”
乌达停下脚步,目视前方,独臂紧紧的抱着熟睡的灵曦。透过重重人影,一座巨大的祭坛,由巨大石块叠累而成,上面刻有各种古图和神秘符号,与天上银河星图,遥相呼应。祭坛中央,数人高的青铜大鼎作为阵眼,透发着古朴、沧桑的气息,大鼎之中,闪烁着微弱的青蓝火焰。祭坛之上,一名身穿淡黄色长袖长衫法衣,头戴青靛脸,白獠牙面具的中年男子盘腿而坐,男子毛发旺盛,两边乱蓬蓬的鬓毛沁上一层胭脂色,三四绺紫巍巍的髭髯从面具下钻出,男子四周站着数十个巫岘,巫岘身穿各色法衣,披着绣有星辰的大袍,另有五人一组的灰黑皮甲兵士,各持戈、殳、戟、酋矛、夷矛五种兵器,兵士皆以兽血涂面,面容肃穆,头巾之上描着神秘的银蓝纹络。“我白民二十八寨曾经何等辉煌,如今却落魄到连主持祭祀的司巫都只是一名诺。”
“吉狄发祖这位奎宿寨寨主还是有点本事的,毕竟他已经将白虎七宿中的奎木狼拓骨,成为兹也只是时间问题。”
“再有本事的诺在我们角宿寨祭祀中也不过也是随祀的巫,如果我们寨子的长老没有陨落就好了,上次我们寨中祭祀可是有一个兹和八个诺。”
听着旁边的窃窃私语,乌达古井不波的脸上泛起一阵涟漪,白民族人按修为和威望将族人划为兹、诺、曲诺、阿加和噶西五个等级,噶西通常为奴隶和贱民,阿加为平民,曲诺为天枢之境修为的勇士,天璇之境便可称诺,通常是寨中长老,至于最高等级的兹,最少也是天玑之境,通常为寨中族长,一些比较大的寨子,也会有数个德高望重的兹作为长老。而将南方朱雀七宿中柳土獐拓骨的乌达,便曾经是柳宿寨中的第一长老,也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兹,只是他被地级上品山妖傲因重伤,又将右臂的星辰之力融入秦重阳体内,一身修为散于天地之间,最后沦为寨中曲诺。他的一生和白民二十八寨何其相似,皆有辉煌,却也正走向没落。“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头戴面具的中年男子话语低沉,双手覆膝,抬头望着无垠的星空。本如雕塑般肃立的巫岘轻轻的舞动身姿,跟着男子话语低声吟唱,从胸腹发出的古老音符,仿佛能穿透天地,直达星辰。随着古老禁语在冰天雪地间响起,原本熙熙攘攘、交头接耳的热闹场景已不复存在,那一抹抹或绰约、或翩翩、或佝偻、或蹒跚的如织身影都寂静的张开双臂,仰头望着辽阔而深邃的星空,壮丽而光辉的银烛洒下,仿佛在虔诚的眼眸中点起了希望的火焰,那些受尽苦难的灵魂,似乎在璀璨的星空下得到栖息、依偎。“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者主幽,圆者主明。明者吐气者也,是故火曰外景...”低沉的话语突然变得急促,就像平缓的河流转入九曲十八弯,巫岘的舞姿也转为大开大合,手持五兵的兵士以兵器磕地,雄壮的吟唱如同古战场的战鼓。安静的祈祷队伍中,陆续有一些抱着孩子的老人走向祭坛,他们走的很慢,那不算漫长的道路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在他们身后,隐隐响起啜泣之声。“在常羊山脉的悬崖峭壁上生长着一种树,叫帝女桑,树干合抱有五十尺粗细,树叶方圆有一尺多,有着红色的纹理、黄色的花朵、青色的花萼,是悬崖中最美丽的存在。”
穿着一身旧薄袄的乌达声音低沉,微佝着的身子略带气喘:“可是每到寒冬时节,生长在悬崖裂缝的帝女桑便会因为没有雨水养分而面临枯死的危险,这个时候,储满雨水的花蕊和富含营养的树叶便是它唯一的希望。”
“只要朔风一起,青叶、黄花便会在空中飞舞,努力的飘进悬崖裂缝之中,化为帝女桑的养分,以确保帝女桑不会枯死。”
乌达盯着那辽阔神秘的星空,眼眸逐渐变得明亮起来:“只要熬过寒冬,等到来年,帝女桑将会再次繁茂,成为悬崖中最美的风景。”
秦无衣的声音颤声道:“这些老人是要以自己为人殉?”
白民一族的祭祀需要大量充沛的灵气,他们通常会将大量拥有强大力量的山妖作为祭品,沟通阴阳,以此开启年轻族人的灵智。而如果族内适逢大难,无法获取强大的山妖作为祭品,为了族群的延续,寨子里的老人会自我牺牲。这也是炎黄族人经常抨击他们为山蛮的原因,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禽兽尚且有报答养育恩情之举,在他们看来,这些深居山里的蛮人让族老成为人殉,连禽兽都不如。“不仅是他们,所有年满六旬曾经为诺和曲诺的勇士,都将化为那风中飞舞的青叶、黄花,虽然我们的灵力在岁月流逝中已经所剩无几,但是从修炼就在吸收星辰之力的我们,会是祭坛最好的祭品。”
乌达用力抱了抱尚在沉睡的灵曦:“而这些年幼的孩子也将吸收我们的灵力,继承我们的意志,成长为新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