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怡上学,随后也转入十五中,读初二。她是插班生,同学期转入的插班生,还有一个男生,来自港都,父亲已故,母亲多病,在汉昌市武警总医院当医生的小姨卢暖春,就将他接到身边来照顾,他就是李骏。王静怡来自僻远乡村,李骏来自繁华城市,两人本来没什么共同语言,但同为插班生,都感受到原班同学有意,或无形的排斥,他们上课说普通话,下课说汉昌话,两人都听不太懂,神态拘谨,一脸的羞愧。王静怡说乡村土话,李骏说东海白话,他们听不懂,却会哄传疯笑,取闹嘲笑。一群人的取乐,讥笑,往往让两人无地自容。同病相怜,两人便慢慢走近了。放学后,约到某地,守着收音机,两人苦练普遍话,还互相当小师傅,教对方学自已的方言。至于汉昌话嘛,日常生活中家里,上学途中,逛街,菜市场,只要和当地人搭话,就能学着说,几个月过下来,两人已然烂熟。乡村孩子上学晚,乡村又没有幼儿园,王静怡读小学一年级时,年龄已到八岁,再赶上小学添加了六年级,十四岁才毕业。初二时,已长到十六岁了,仅听年纪,在成人心里,她是大姑娘了。但王静怡是早产儿,母亲怀到七个月时,挑水滑倒在地,摔了一跤,就把她摔出来了,体重只有三斤八两,光见骨架,还没来得及长肉,像只剥皮的猫。父母精心喂养,奶水不足,就喂牛奶,喂米糊汤,喂糯米浆,害怕她命不长,活不久。外婆说,“七个月的,活,八个月的,不活。这孩命大,没嘛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甭担心”。王静怡的确命大,活下来了,也长大了。由于先天气血不足,再加后天营养不良,她不仅体弱多病,还发育迟缓,看起来仍是十四岁的样子。李骏是十五岁,还带点婴儿肥,脸大,身肥,手短,脚粗,胖乎乎,肉嘟嘟,像狗熊。两人一起玩耍,结伴上学,表面也看不出年龄差别。但内在的差别仍然巨大,先不说男女有别,也不说出身有别,也不管地域的差别,更不管家教的差别,只谈理想的差别。从国家级雪庵图书馆的捐建,王敬杰的儿女团聚欢庆,宣告家世显赫,后辈不弱起,王静怡就想和祖辈一样,靠无与伦比的实力,毕业于国内一流大学,再出国深造,讲一口流利的英语,然后学成回国,奋勇拼事业,一路披荆斩棘,历经风霜雨雪,最终成为一流的士人,或者一流的商人。现如今她能够成为省城人,能够和城里孩一样,上学和生活,似乎时来运转,仿佛一步登天,她当然要加倍努力,奋斗不止。可李骏呢,虽然男孩晚熟,贪玩,看似笨拙,竟然对未来没有任何计划,生活没目标,留在汉昌没关系,回到港都无所谓,学习没动力,考前十名不兴奋,考后十名没愁容,除了吃成胖子,就是玩成疯子。两人之间没有你追我赶的学友切蹉,只是一起上学的伙伴。这种简单的同行,天长日久也会养成习惯,生出不一样的情谊。校址在傅家坡附近,王静怡站在民主路与中华路交叉的路口转角,隔着马路,朝李骏一招手,他书包拍打着屁股,蹦蹦跳跳一路小跑过来。他那么胖,跑得身上的肉一颤,又一抖,尤其穿短裤的时节,膝盖上下的肉,一圈套一圈,像九连环,跑起来抖上又垂下,似乎在拨打巨大的算盘珠,样子特滑稽,她就忍不住笑,冲着他乐。李骏不生气,从书包里掏出零食,拍她手上。然后,一笑,一挥手,他走前头带路,她跟后边慢行,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王静怡寄居三叔家,李骏寄居小姨家,都是寄人蓠下,虽不至于看脸色吃饭,但心里仍不自在,逢节假日都想躲开大人的目光,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游玩。别瞧他吊儿郎当没正经,懒散不上进,但思维活跃,头脑特聪明,王静怡一个不高兴的眼神,一个皱眉的动作,他顿时一脸“不用说了,我都懂”的表情,就已经足够暖到她心里。他整天嬉哈笑闹,心思却细密,做事仔细,考虑周全,王静怡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闷闷不乐,他往往能洞察玄机,知道她想什么,会做什么,并提前做好一起来的准备,陪她去汉口民众乐园看汉剧,陪她到古琴台游山玩水,陪她登黄鹤楼看风景,陪她逛东湖划船,让她每个假日都开开心心,他也高高兴兴 。王静怡领教过李骏的伶俐机警,已经明白他只是玩心比较重,所以不好好学习,一旦他努力提高,自己还真没什么名次。因为他机灵,敏锐,反应又快,学什么都轻松,又谦虚,低调,隐忍,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只不过他不喜欢出风头,不想引人注目,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讨厌复杂,怕麻烦,不愿被琐事纠缠,怕滋扰,宁愿让别人觉得他愚钝。王静怡抵抗力差,容易感冒,一感冒就发高烧,发高烧就要住医院,住医院就要请病假。既耽误上学,还要花钱,从小到大,为给她治病,钱如流水,花得哗哗的,父母戏称她是“化钱炉”。她病了,在老家有母亲照顾,在汉昌就没人照顾了,三叔有工作,请假不能太频繁,他一个单身汉也不怎么会伺候人。在医院有护士,能请她们帮一下忙,她勉强能应付。感冒让人浑身无力,回家就难办了,三叔去上班,她自己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头晕眼花的磕磕碰碰,经常搞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李骏看在眼里,听她说了经过,脸上都是怜惜。从此以后,只要她病了,他中午和晚上放学后,就跑来伺候她,将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李骏会做饭,会买衣服,会照顾人。在他面前,王静怡感觉自己像个智障,什么都不会。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他吸引了——肥肥胖胖的身材,穿着一件花哨的I恤,黑短裤,看起来却很阳光。他在拖地,累得满头大汗,汗水流进眼角,辣眼,又酸又胀,他闭起这只眼,睁大那只眼,继续拖下去。看着他“独眼龙”的搞怪面目,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他捞起I恤下摆擦汗,也冲她“嘿嘿”傻乐。胖人脸上原本肉打眼,五官不显眼,他眯眼笑一会,厚腮一阵乱抖,眼笑不见了,耳朵笑不见了,嘴笑不见了,唯有朝天鼻突出,像猪八戒的鼻子一样突出。说不上为什么,她丝毫都不介意他胖乎乎,他丑八怪,反倒认为他可爱,好可爱,太可爱了。他笑起来,就像是冬日暖阳一样,让她安心,舒坦,无忧无虑。她陪他一起笑,直到笑出泪花来。每次见面,她便觉得他亲切,觉得自己不够友好。李骏早出晚归,小姨卢暖春询问就知道了原由,不仅没有责怪他,且背着诊断箱,和他一起登门,来看望王静怡。卢暖春给王静怡检查完,说:这是免疫功能低下啊!淋巴系统,先天不足,娘胎里落下的病根咧。王静怡告诉她自己是早产儿。卢暖春说:这病根呢,咱除不了,但可以提高你的抵抗力,少感冒。卢暖春拿出一支免疫球蛋白,给王静怡施予肌肉注射(打屁股针)。此后,卢暖春每个月给王静怡打一针免疫球蛋白,连打三个月。一支免疫球蛋白是六十元,四支合计二百四十元。王天骥一月工资是四十二元八角六分。卢暖春硬是一分钱都不收。她对王天骥说:这女伢崽也是命苦,咱侄也是苦命仔崽,只要小伢崽开心,咱就高兴,钱不算什么啦,将钱难买咱高兴,您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啊?王天骥说:哪能叫您家破费呢,甭管咋说,也该当是我上赶着给你送谢礼啊!要不然,我请你去大中华酒楼吃饭?该有的礼数,一点都错不得嘛。卢暖春说:省点钱呗,谁稀罕请吃!我做了什么错事哩,让你这么寒碜我?王天骥说:您家这样,想想都让我----,这是薪火相传,心灵上的乐趣,比耳目之娱更有吸引力。卢暖春说:孩三叔呐,咱们都只愿小伢崽好嘛,有钱难买咱乐意,对不?王天骥说:您家是好人,我看得出来。卢暖春说:我学习雷锋,帮好人做好事,总可以吧?卢暖春临走前,对王静怡说:女伢崽努力优秀嘛,只要让自己过得好,就可以啦!转身,卢暖春对李骏说:男仔崽拼命优秀呢,就有责任让自己的女人,过得更好啊!王天骥击掌说:对极啦!人还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世间繁华,历人事沧桑,就算跌入繁琐,洗尽铅华,同样的工作,却有着不一样的心境,同样的家庭,却有着不一样的情调,同样的后代,却有着不一样的素养!三叔王天骥未娶,一见钟情,小姨卢暖春未嫁,交流欢喜,彼此礼尚往来,互相嘘寒问暖,一来二去,这俩人居然花前月下,沿长江漫步,谈起恋爱来了。两个监护人来来往往,两个小孩也随着吃喝玩乐,没事谁找不高兴呢,都开心,都快乐。王静怡发现李骏变了,变得爱学习了,变得爱运动了,变得喜欢看书了。他开始节食减肥了,节假日不去游山玩水,整天呆在阅马场的省图书馆看书。因为他对自己好,特别好,他小姨也对自己好,好得没话说,让她总是开开心心,快乐快乐,所以她陪同他,一起去省图书馆,一起在阅览室看书。她带着面包和酸奶,中午两人一起吃,看见他欢欢喜喜的样子,她心里就禁不住高兴。可当她刻意讨好他的时候,却感觉到他不太热情,神态拘谨,不太主动,表情不自然,这不符合他的风格啊!王静怡百思不得其解,再加上女孩的害羞,也不懂如何化解,也不知怎样挽回。李骏小事憋不住,大事死里憋,他不想说的事情,绝对不说,说了没用的事情,他绝对不说,说了有用的事情,他选择性来说。除非是非常信任的人,否则他宁愿烂在心里,也不会向别人哭诉。她知道他自尊心超强,你不说,我就不问,给你留余地,也是给自己留后路。在阅览室各自安静地看着书,只有书页翻动的哗哗声,散发着油墨的香味。王静怡看了没多久便头晕眼花,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天忽然阴下来,起风了,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整个阅览室里特别安静。窗外,细雨蒙蒙,云飞雨飘。黑云压顶天光暗,暴雨欲来风满楼。一股狂风刮过,吹得书页哗哗响,一页接一页地翻动,一时之间,文字在纸面上跳动,像蝌蚪游来游去,双手按上去,还是按不住。她赶紧闭上眼睛,脑子忽然灵光一闪,是不是因为我的病啊?王静怡抬头看李骏,眼神可怜巴巴的,干瞅着,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还冲她扮鬼脸。王静怡瞟他一眼,冷笑三声,低头看书。李骏见她卖呆,丢过来一包零食。王静怡忽闪着大眼睛,迷茫而沉郁,似有无数的心事,要细碎诉说。却偏又不看他,把零食拂到一边,继续低头看书,不想理他。屋外大雨滂沱,檐水如瀑。李骏走过来,剥粒奶糖,硬塞进王静怡嘴里。王静怡吐地上,仍不看他,也不说话。然后,合上书本,放回书架,走出省图书馆。李骏察觉她眼神太特别,不仅有死一般的孤寂,还有冰一般的哀婉,他不止担忧,更多的是恐慌,怎么放得下心?他跟在后头,穿过红楼广场前的草坪,一直跟到蛇山脚下。雨过天晴,地上湿漉漉,滑溜溜。原本穿过蛇山的山腰小路,王静怡便可以抄近路回去。可她今日一反常规,小路不走,走大路,近路不行,绕远路。沿着蛇山山脚走到大桥引桥,下桥头梯,走到长江边,又转身,往回走,再到红楼广场。她静默地走着,一声不吭,却又气呼呼的。李骏默不作声地跟着,也不敢问,也不敢说。知道她拧巴,在闹情绪,知道她纠结,在发神经,不怕她发脾气,只怕她想不开。王静怡说:臭小子,你家在紫阳路,你走错方向了。李骏说:送你回家,我都习惯成自然了。王静怡跺脚说:拜托!我这病,一时半会死不了,活着也不曾遭人嫌弃。你不必在我面前,阴睛不定,唱什么曲?忽冷忽热,演什么戏?你不累么?我累!李骏说:我家里条件不太好,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怕我来不及---,你就已经---王静怡说:谢天谢地,不劳你费心!三叔说了,万一,就卖王公馆,再不见好,就是我的命!李骏从裤袋里掏出首饰盒,放王静怡手上:祝你生日快乐!打开一看,是件凤凰造型的胸针。白色的18K金,把凤凰的轮廓给镂雕出来,采用了夹镶和密钉镶的镶嵌方式,将凤凰全身铺满了钻石,眼是红宝石,顶翎是五颗红宝石,喙是三颗蓝宝石,嘴角吊一颗指甲大的水滴状祖母绿。凤凰展开的双翅边缘,点缀了一圈红宝石,稍卷曲的尾翼,则围镶了黄色的蓝宝石、绿色的翠榴石,以及红色的红宝石,且在翼尾的尖端位置,还悬挂着两颗指甲大的水滴形祖母绿。王静怡说:这件首饰,太奢侈了,这些珠宝,太珍贵,我不能收。李骏说:诗礼簪缨之族,是读书人家的女孩子,该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不该如暴发户,或像破落户。王静怡说:搞么鬼?嫌弃我!李骏说:不用你替我俭省,你不收,我就扔长江里,让你后悔,都无法找回。王静怡说:社会是现实的,穷人戴真钻,没人相信,富人戴假钻,没人怀疑,实力是一个人安生立命的本钱。李骏说:甭多想,保护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走来走去,一个小时,地上的水也干了。两个人躺在草坪上,不说话,安静地躺着,睡着了似的。夕阳西下,眼前的天空,光渐渐变淡,色慢慢变暗。最后一道晚霞,金光映照地平线。天空飘荡着积雪一样的云朵,它们无忧无虑地飘动,或浓,或淡,或聚,或散,还不时地变换形态,忽而像洁白的羊群,忽而像连绵的山峰,忽而像奔腾的骏马,忽而像威武的雄狮,忽而像翻腾的巨浪,忽而像堆积的棉絮,忽而像泛着光的鱼鳞,它是一切幻象的化身,也是一切流光的终结。李骏问:看见么事了?漂流的云彩,像泼猴翻腾着筋斗,像醉鬼滚动着雪茄,它们千变万化,在空中翩翩的摆舞,似乎是菩萨的微笑,它们千奇百怪,又似乎是魔鬼的嘲笑。王静怡伸出右手食指,说声:变!她想象手指不断变长,不断变大,成为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搅动变幻莫测的云彩,捅破空洞的天际。王静怡说:曾祖父说,官僚误国,实业兴邦,一百个李鸿章也抵不过一个张文襄。李骏说:为一已,还是为大众,这不好比的,但英雄往往死于非命,殃及亲友,奸佞往往富贵正寝,禄庇几代。王静怡说:发奶便是娘,分肉就是爹,大众也是工具,只看如何驱使。英雄落难,他们是袖手旁观的,孙中山输给了袁世凯。李骏说:北伐军功,输给了文人笔杆,商人经济,蒋介石一时得势。王静怡说:御用文人是工具,红顶商人也是工具,守土军人也是工具。谁的手,在操盘呢?暗藏着搅风翻云呢?李骏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不能永生,但世间,有永动的利益。王静怡把胸针别在衣襟上,红的艳丽,紫的高贵,粉的娇羞,蓝的清新,颗颗清澈,像谷底的喷泉,溢出内心的柔软,粒粒璀璨,似恋人的眼眸,闪耀着温情脉脉。李骏问:喜欢吗?王静怡说:太美丽了。宝石太多了,不得认全。李骏说:没么事!王静怡说:活着,不容易啊!李骏说:人呐!说没就没了,贼没意思。王静怡说:人死如灯灭,总要留下点什么吧?李骏说:艾蒿熏蒸,好点吗?王静怡说:好么事哎。光熏蒸没得用,还需要山坡丛林下自然长的三七花,哪有哇!李骏说:老婆饼里没有老婆,蚂蚁上树当中没有蚂蚁,鱼香肉丝里没有鱼,佛跳墙里没有佛。碰到这种不按规矩出牌的横货,只能无可奈何。别的男生是外刚内柔,李骏是外柔内刚,中间还夹着一层云天雾海,王静怡没能看穿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王静怡低吟浅唱《胡笳十八拍》: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李骏引亢高歌《长坂坡》:噫---噫----噫-----呀----黑夜之间破曹营,主公不见已天明,赵云既然受重任,上天入地去找寻。哎嘿,自古英雄有血气,岂能贪生与怕死。王静怡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女子无才便是德。李骏说:不许丧气,我要你活!下学期,我就转回港都去,跟大伯学赚钱的技艺。你等着我啊!不许放弃啊!王静怡说:嗯。等你来救我。李骏说:你一定要等我啊!王静怡说:哦。等你等到死。李骏说:不许说死!王静怡说:不说死,我就不死吗?我活到一百岁,还是会死啊!你会长生不死么?李骏说:要死,也是我先死!不许你先死!我会受不了,你懂不懂?王静怡说:那你把身上多余的肉,割下来贴我身上,病不就好了嘛!李骏说:说聊斋呢。真能那样,我会舍不得?我巴不得!王静怡说:不用辛苦减肥,你是巴不得,可狗肉贴得到羊身上么?李骏说:你又拐弯抹角骂我!王静怡说:一天不骂,你乱咬人,我就要骂,一直骂到你死!李骏说:好,咱一言为定,不见不散!王静怡说:不见棺材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