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易墨(1 / 1)

一楼是装裱间,二楼是会客厅,三楼是起居室,顶楼一半是露台,一半是厨房。王静怡在露台看书。沿海地带,台风过境,兼冬季寒流。上午的雨,如细丝牛毛似有似无,下午的的雨,如温润君子不疾不徐。晚上,暴雨来了。狂风呼啸,刮起些许枯叶,破布,纸片,在半空打转,像断翅的小鸟,忽东忽西,扑高扑低,不由自主,不知所踪。乌云翻滚,层层叠叠,遮天蔽景。一炷香的工夫,雨如排山倒海,倾盆而泄。落在屋顶,像炒豆子,噼哩吧啦,阵阵乱响。倾刻间,屋檐下,门前板,挂起水帘。沏一壶酽酽的茶,斟一杯葡萄酒,听雨,雨打芭蕉,点点愁。观风,狂风呼啸,声声鼓。围炉烤红薯,细数流年,细碎的灯光,在清雅的茶香中,静静地等待下一场,四季的轮回。小时候,红薯都是放入炭灰里煨熟。烤,用明火,皮焦里软,人要守着,不时翻动。煨,用暗火,皮软肉也软,埋进热灰堆里,任它慢慢熟,不必管它。饭做好了,灶膛里都是劈柴燃烧后的木炭,把红薯扔进灶膛,用火钳拨拉几下,埋在红火炭下面。睡前,就可以吃到喷喷香,甜糯糯,软绵绵的煨红薯了。雨水像无数根手指,叮叮咣咣,敲打着窗棱、玻璃,点点杂乱,滴滴无章,却又铺天盖地。风潇潇,雨筛筛,屋檐变瀑布,楼顶成水池。雨点如石,争先恐后,簌簌落在水面,激起一个个水泡。灯光如豆,炉火微红,在电闪雷鸣,光影交错里,飘忽不定。从厨房到楼梯口,即使打伞,也会淋湿。王静怡被大雨囚禁在楼顶,斜风急雨不能动。厨房只有吃的,没有穿的,也没有睡的,她有些冷,有些困,也只能忍着,受着,耐心等待。太急的雨,听着心悬在梁上,太缓的雨,根本入不了耳,唯有从容自如的雨,听起来才会让心情柔韧,让思绪翩翩起舞。长江边的芦苇,已经枯黄了叶子吧。东湖水中央,湖心岛上,迎春一株株,连翘一丛丛,千树梅花向雪荣,海棠嫩珠肌,兰花玉为容,万叠丹霞绣彩虹。落日柔晖,橘照花心丝丝羞,朵朵喝醉了酒。风景如往昔吧。西风起,雁南飞,一只失群孤飞的大雁,叫凄凄,声声愁,忧伤地呼唤着不知在哪里的同伴,它会不会停留在黄鹤楼呢。风吹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天上飘下淅淅沥沥的雨,原本清澈的江面愈来愈模糊。雨声、风声,夹杂着大雁的哀鸣,像极了兵荒马乱之际,苍茫大地上传来的幽怨声。江南的烟雨,向来缠绵悱恻、摄人心魄,不论游子如何放荡不羁,在这样朦胧的天地里,心际也剥落出片片温柔。王静怡的心一阵疼痛,有泪不轻弹,可此时,想起这些年东奔西走、四方漂流,悲恸就如滔滔江水席卷而来,倔强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因缘际会,似乎遇到了一个“天赐良机”,名利来了,祸事也跟着来了。从港都归来,王静怡总感觉到身边有双眼睛,一直跟着,日夜盯着。不过具体是谁,想干什么,她无法知晓。走在路上,她总觉得身后有一闪一闪的东西在亮。这个人一直尾随,一直跟踪,她可以察觉到许多异常,也想了很多临场应对之策。筑牢防护墙,扎实竹篱笆,尽可能不出任何的差错,装神弄鬼也不怕。站在楼顶,她总发现对面有望远镜在窥视。虽然早有预料,有很多心里话,有许多迹象,想对亲近的人诉说,却又说不出什么来。没有确凿证据,说什么呢?就算上有高人庇护,下有死士听候,门口有哨兵看守,家里有暗卫蹲点,跟哪个“局外人”说,人们都不会相信。心像座坟墓,葬着未亡人,成了活死人。说不出个所以然,骗鬼呢,见了鬼吧,鬼也不相信。只会招来猜忌,质疑,还有灵魂三连问,过于大惊小怪,草木皆兵,嗳唷,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啊?哎哟,是不是精神分裂呀?哇噻,是不是做了亏心事哦?哑巴吃黄连,没法说。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画皮也会现原形,只有耐心等待。奇人一个接一个,怪事一件接一件。人都有窺探欲和好奇心,王静怡也不例外,还有不服气和不认输,她胆大心细,身上有股野劲,不相信这些只是个巧合,发现了一丝疑点,感觉这事有蹊跷,不弄清真相,就寝食不安。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忍不住仰面问苍天:一向神出鬼没,不见首,不见尾,你是谁呀?是敌,还是友啊?究竟想干什么啊?你到底是哪个嘛?虽不至于陷入恐慌之中,但危险的气氛,却免不了破坏心情,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整个人都魔怔了,满脑子都是这件事情,照镜子都发现自己呆头呆脑,傻里傻气。她感觉心里每天都像被什么堵住似的,透不过气来,就像洪水,一定要找到一个出口,不然容易憋出内伤。虽然心里急燥,但表面上偏又要做到依然平静如水,无疑是折磨。她明白必须强忍着,忘了受过多少伤害,心里有多么痛苦,就像忘了年少时是多么地潇洒,被国家挑中时是多么地欣喜。现在只能一个人踽踽独行在危险之间,将余生寄予在渺茫的未知。仔细思量,痛哭流涕,抱怨咒骂,根本无济于事呀,唯有迎难而上、坚韧勇敢,方有搏出局面的机会。既然如此,又何必纠结,应该心死如止水,再无波澜,就任凭雨打风吹到天明吧!从前不识君则已,一识便再难以忘记。因缘际会,就是这么凑巧,这么刚刚好,天意如此吗?王静怡当然希望有一个冷面深情的暗夜骑士,总是会默不作声地英雄救美。之所以一直尾随,一直跟踪,不是有什么别的非份想法,就是想保护她。楼下有人吹口哨,三长二短,二短二长。是李骏,音调是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王静怡挽裤脚,换人字拖,打雨伞,穿过暴雨,走到楼梯口。李骏还在吹口哨,快点开开,我要进来。王静怡打开门,迎面就问:靓仔,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李骏开口就问:电话也不接,去哪了?急死了,都!王静怡说:不知道呀,我在楼顶呢,没去卧室。李骏大恚,笑一声:要死哉,尴尬哩!我负荆请罪!王静怡说:请我吃大餐。李骏递过来一个锦盒:饿了么?吃它吧。唐代的。王静怡打开一看,是坨圆圆的墨饼。李骏说:毓和先生的管家,郭慎之先生,送给你的。王静怡一拍脑门:唔,真是急糊涂了,我都忘记了,郭管家是河北易县人!南北朝时,易水流域,所产秘制佳墨,“色如点漆,一点竞纸,空前绝后”,史称“易墨”。李骏说:唐代一度改易州,为上谷郡。据《新唐书》卷五十七,史载唐玄宗置修书院,“太府月给蜀郡麻纸五千番,季给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岁给河间、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为笔材”。王静怡说:郭先生有没有说,是他家祖传?还是他托人找的?李骏说:郭先生只说,“人心换人心,你诚,我也真,你仁,我也义”。王静怡说:燕赵侠士,朋友之间,有来有往,不玩虚的,不必酬谢,莫逆之交,不谈钱,只讲情谊。二人上楼顶,进厨房。王静怡从腌菜坛捞一把“雪里红”,切得细细的。煤球炉上着铝锅,加水,烧开,下宽面条。李骏剥着五香茶叶蛋,几口一个。王静怡问:想吃羊杂面,还是牛骨面?李骏说:我随便。你想吃啥,就做啥呗。王静怡往锅里添加酸菜,冬笋片,香菇片,卤牛肉,牛骨汤。装碗时,再加葱花,麻油,辣油,香菜叶。二人吃得浑身微微出汗,胃里热呼呼的,心里暖洋洋的。李骏用牙签剔着牙:昨晚在美食街的路边摊,看见你了,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高腔大嗓,跟乡村小丫头似的,大大咧咧,举动仪态也是各种离谱,完全颠覆古韵风姿啊!王静怡说:若让传授闺训“坐有坐相、站有站姿、笑不露齿、行不动裙、步摇不摇、环佩不响”,讲究“矜持娇羞、婉约含蓄、端庄娴雅、雍容大气”的长辈看见,早就跳出来大喝一声“成何体统”了!李骏说:大家闺秀的端庄娴雅,仪态万方是从小训练出来的。用几个词概括,就是沉稳,柔和,缓慢,文静,威严。王静怡说:走路晃着肩、坐下叉着腿、吃饭吧唧嘴、睡觉满床滚、等待左右顾盼、登堂东张西望,我知道不优雅,但活得轻松啊!肩上扛这些责任,我累呀,心累呀,抛开礼教的约束,回归原始状态,嬉皮笑脸,摆龙门阵,享受热闹的温暖,不好吗?李骏说:市场里只卖“筒蒿”,我没找到“芦蒿”。王静怡说:怎么啦?想吃汉昌的特产“芦蒿”!汉昌的特产“芦蒿”,长在湖边,是水生野味。市场上的“筒蒿”,种在地里,长在土上,是家常菜。“芦蒿”,又叫“泥蒿”,因其独特气味与口感令人食之难忘。汉昌人在春节年菜里,尤其讲究,必须有着一道浓郁间杂清透,异香留齿的碧玉绿簪“清炒芦蒿”。芦蒿生长在江边,湖边浅水处,也称“水芹”,只在初春可食,在正月头,吃则味纯,到月尾,嚼如草,不可食,再吃,需待越年。筒蒿与芦蒿,两者形态和气味相近,区别在叶子,非江南人,不易识辩。苏东坡有诗为证: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牙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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