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细小而琐碎,却在你不经意的地方,支撑你度过很多道坎。这是我为数不多怜悯我自己的瞬间,事实上,如今我才可悲地发现我真的不是冷血无情的石头,更像一棵失去依靠的无根的小草。七月初的一天,倪晚晚告诉我今晚她的计划一切顺利。而我只需要等,等池小安带来我想要的房产证,等倪晚晚带来我想要的关于温念秋故意杀人的证据。从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关于真相的那些画面一定藏在最深的黑暗里,被温念秋狡猾狠毒的篡改。也就是今天傍晚,按照池小安的微信留言,我开车来到春意大酒店。她就像一只觅食的小猫,兴奋地钻进车里,并且大声提醒我此时此刻温念秋就在酒店里面,身边陪伴的人正是倪兴杰。可我只在意一件事,认真地问:“小安,你拿到她的房产证了吗?”
“没有。”
她干脆地答。池小安的反应格外的清晰,眼神充满委屈,但我并不相信。“她现在正好不在家,这是个挺好的机会。”
我冷静地观察她脸上每一个瞬间。“我来找你之前特意去翻了她的箱包,那本房产证不见了,我爸在家所以我不敢在温念秋房间待太久,但是我一定能找到的。”
她有条不紊地解释,甚至让我找不到任何破绽。我募得笑起来,嘲笑起我和她之间互相试探的方式。也许她看不出我对她的怀疑,她语气变得轻柔起来:“你今晚要在这里等她出来吗?还是去酒店找她?”
我平静地提醒她:“小安,温念秋我是一定会带走的,这跟她去见谁,干了什么,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我大声拦下她的话:“我说过,我现在不能去见她,时机不合适。”
池小安这一秒后安静了下来。我几次望着她沮丧的样子,她一定是失望透顶,可我们之间摒弃互相利用,还可以像前些日子那样,一起吃着冰淇淋散步聊天,一起逃跑,一起吃饭,想起我曾答应她的约定。我轻声细语地说:“你吃晚饭了吗?我带你去逛小吃街。”
可我刚刚的态度一定激起了她内心的怨气,她终于忍无可忍,劈头盖脸地教训我:“魏巡,温念秋心里根本没有你!你看不出来吗?从她回国到现在我从来没听过她主动提起青岛一次,更别说你这个人!她如果不爱你她会跟你走吗?你觉得你说的百分之百的把握还剩下多少?”
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一种计划快要败露的担忧。“我以为我可以忍耐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她很快就会回到英国,可是她毕业后呢?她亲口对我说毕业要回国,还对我爸承诺要在市里买大房子,到时候把他接过去,这是什么意思你听明白了吗?她要明目张胆地纠缠我爸!她真的爱过你吗?你为什么非要挽回她?你现在明明知道她就在这个酒店里面,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池小安非常聪明,或许这样的怀疑在她第一次遇到我就深深扎在了她的心里,可是她太想证明自己长大足够独自左右她的家庭,单单这一点,在我和她的这个交易游戏里,我永远都占着上风。“你跟温念秋没有深仇大恨,想赶走她的唯一原因就是怕她回国后,作为你后妈的新身份继续纠缠你父亲。你现在这么急着让我看到温念秋私生活的混乱,跟异性不清不楚,无非是想让我更加愤怒,然后我就会马上想办法带走她。你看,我分析的对吗?”
池小安虽然聪明,但是在我眼里,她很好猜,近乎透明。她冷漠地问:“我们合作的期限到底多久?”
威胁利诱对她屡试屡获,绝无例外。她太想赶走温念秋那个魔鬼了,她别无选择。所以我再一次提醒她:“这完全取决你的诚意,我现在只要温念秋的那本房产证。如果你不按照我们最初的约定办事,半年后你父亲被她接走,那时候你也许在晚江镇就找不到我了。”
池小安沉默不语,眼睛涣散地盯着我。“到目前为止,我是你唯一可以合作的人。”
我低声对她说。她缓慢地摇着头,如梦呓语般说道:“不是这样的,你有你的计划,我也有我的,我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再看见温念秋这个人了…”我鼻息深重,动容地看着她挫败的小小的身体。我坚定地说:“只要你把房产证交给我,温念秋就会立刻从晚江镇消失,也包括我。”
“好。”
她立即伸手触碰车门。我下意识地喊住她:“小安...”并且做出一个令自己出乎意料的举动,我按住了她的手臂。“你刚才不是说了现在就是找房产证的最好时机吗?”
可是池小安已变得极其冷淡,她的手指滚烫,推开了我的手。“我带你去逛夜市。”
我尝试挽留她。“下次。”
说完她飞快地下了车,大步走进不远处的人流之中,消失在我眼前。我静坐了很久,我想我对池小安的利用开始不够初见时的纯粹。其实我很想去追上她,我想告诉她,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这次见面对温念秋只字不提,我可以“干干净净”的面对她,我愿意跟她聊她任何喜欢的话题,带她吃她任何喜欢的食物。我开车离开了春意大酒店的门口。但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去哪里,我在大街上漫无目地地开着车。穿过寂静无人的小径,也路过人声鼎沸的闹市,沿着晚江边向这座小城一路向西,满眼霓虹不停闪烁晃动,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来到池小安家的坡路。透过超市摇摆的门帘,我看见池小安趴坐在柜台前百般无聊的样子,而我紧绷的神经突然像倒塌的房屋一般冰消瓦解,单纯地希望这份时光能尽可能地被延长。多一秒是一秒!深夜凌晨时分,我听见动静迷迷糊糊从车里醒来,看见一辆车停在超市门口,倪兴杰扶着烂醉如泥的温念秋下了车,他们站在车旁,倪兴杰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温念秋满脸痛苦地点头,然后倪兴杰抱住了她。我用手机录下了这一幕。我返回酒店一夜无眠,沉重的乌云就像一扇巨大的帷幕让人窒息,我最厌恶的雨天又来了。第二天早上8点,我收到池小安的微信,只有简单三个字,【拿到了。】我有些紧张,甚至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马上就去见她。我想像朋友一样认真地与她告别,因为我有种感觉我这一走,我的生命中,恐怕就再也遇不到她这样的姑娘。在坡路我又见到了陈宵林,他像骑士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心中的公主。池小安为了摆脱陈宵林的纠缠给我一个暗示的眼神,下一秒,跑!我坐在车里看着她在雨中飞奔起来,裙摆迎风摆动,无处可躲的鸟儿萦绕在她头顶,她小小的身体毫不犹豫地倔强地冲向前方,让我恍然若梦。陈宵林呼喊几声无果后,朝我跑来,冷冷地看着我:“你到底是谁?”
“你没必要认识我。”
我打开车窗说。“小安她...”陈宵林停了停,低声问:“是不是喜欢你?”
我有点吃惊。“我觉得你可能问错人了。”
说完我脚踩油门很快就追上了池小安,按下几声车笛后,池小安像收了线的风筝慢慢地停在我眼前,她双手摁住剧烈跳动的心脏,扬起整张脸,如同小孩子恶作剧得逞一般,我和她心照不宣,在此刻不停散落的雨里灿烂地开怀大笑。上车后,她蜷缩在车窗前,不说一句话,而是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一切。回到酒店,大雨倾盆,全世界在这场雨中悄然无声地陷入了未知里。我打开了房间内所有的灯,这样可以清清楚楚捕捉到池小安每一个动作表情。我递给她一罐可乐,坦白说:“本来我想着今天晚上带你去山顶,可惜今天下雨,晚上可能没有星星。”
我确实这样想的。“看星星吗?”
她立刻问。“嗯。”
我点头。“夏天山顶很多蚊子的,最多五分钟包你变成猪头!”
她调侃起来。“可以买帐篷啊。”
我笑着说。“万一有野兽怎么办?”
她睁大眼睛问。“野兽应该对你没兴趣,你身上的骨头比肉多。”
我嘲笑她。“放屁!”
她使劲儿白了我一眼,叹气说:“可是天气预报说今天小到大雨呢。”
“这个小镇明明在北方,为什么夏天这么多雨?”
我问。“也许是纬度的原因。”
“改天我带你去。”
我想,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这是我真心真意的承诺。“好啊。”
她笑着答应。这时,巨大的雨声在我们沉默的这个瞬间冲了进来,天空开始电闪雷鸣,池小安慌慌地看了一眼窗外,我低声了咳了几下,一晚没睡的我脑袋有些晕沉。她闻声立刻问:“你感冒了吗?”
“昨晚没休息好,嗓子有点不舒服。”
我说。“你有没有吃药?”
她继续问。“没事儿。”
我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在我的目光中,她有些措手不及,胡乱地搓了搓手指,又整理了一下额上的刘海儿,也许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题。但她却问我:“你今早去下坡那里看见温念秋了吗?”
说实话,我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恼火,一直以来被她理直气壮地说成温念秋的前男友,因为在此时此刻,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我的忍耐溃不成军。“没看见。”
我低声回答。她清了清嗓子,态度很认真地说:“我把你要的房产证拿来了,但是你需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才能给你。”
我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并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魏巡,停止你的幻想。我清楚明白,这个声音暗示我的含义,所以,我将那些幻想整整齐齐地收好,并安放在心底的一个角落。“你问。”
我平静地说。“你的计划结束了吗?”
她问。“是的。”
我回答。“以后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吗?”
她问。我停了一下,点了点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晚江镇?”
她问。“应该,很快了。”
我如实回答。“你和温念秋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她又来了。“我不记得了。”
我敷衍地说。她冷笑一声,反驳我:“你撒谎!你必须说实话!”
我默默地看着她,还能扯出什么鬼话来。“那你们什么时候分的手?”
她语气强硬起来。“她出国之后。”
我淡定地说。“你在温念秋出国之后,还谈过恋爱吗?”
“没有。”
我回答。“你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
“没算过。”
我回答。“她是你唯一谈过的女朋友吗?”
说来可笑,我的感情经历几乎一片空白,我只在大三的时候追求一个姑娘,可惜好了一个月她就以她父母接受不了我是孤儿执意跟我分手,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轻易触碰过爱情。“你会娶她吗?”
她继续问。“没考虑过。”
我的耐心几乎要被池小安这些狗屁问题完全打磨干净。“你为什么不去见她?”
“跟你没关系。”
我冷漠起地看着她。池小安睁大眼睛,慢慢地,对上我冰冷的目光。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大声问:“你说会带走她是不是骗我?”
“不是。”
我皱眉说。“你想报复她抛弃你吗?”
她成功挑动了我那根叫做愤怒的神经。“你的问题太多了。”
我冷冷地警告她。“你现在还爱她吗?”
她倔强地继续问。我说了一段很伤人的话:“小安,我只想带走温念秋,其他的我无可奉告。而且,你没有这个权利知道我的任何私事。”
她静坐在那里,眼睛里射出的某种光茫,让我觉得浑身像长了刺般的难受。我移开我的视线,听见她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剩下的钱你什么时候给我?”
没错,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你把房产证给我,钱随时可以到账。”
我大声说,然后立即给她微信转入剩余的一万七千元。几乎是同一时间,池小安将温念秋的房产证摆在我面前。我飞快地拿在手里,看到落证日期是2014年4月2日,也就是魏常青死前的三个月,他将房子送给了温念秋,作为礼物,作为补偿,还是作为可以顺利申请出国的财产证明?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温念秋痛不欲生的那天近在咫尺。可我还是难以控制这种下意识的生理反应,浑身不停地发抖,我快速地四下寻找烟和打火机,想用尼古丁来镇定自己的情绪。池小安将烟递给我,她一定说了什么!可我忽然耳鸣了,脑子里像开过了一辆重型机械车,什么都听不清。“等等,你先别走。”
我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那一刻,我从未如此煎熬过,我至少应该有一次坦诚对待她,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多想在没有利用的另一个世界里跟她成为朋友。她感觉到我手的颤抖,却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可是我改变不了任何。“小安,雨停之后,我的意思是...”我筋疲力尽地对她说:“天晴之后,我带你去看星星。”
“我不喜欢看星星。”
她默默地笑着。我逼迫自己平静下来,清晰地说:“我们可以是朋友。”
“我们是合作伙伴。”
她冷漠纠正我说。她将这一切打回原形时,我完全醒了,终于丧失了冲动的力气,松开了手。我站起身来,认真地说:“对不起,我刚刚,有些失态。”
她摇摇头,轻声说:“失态的是我,我问了很多不是我该问的事情。”
“小安,我只是不想让你卷进这件事里,你只需要把这些东西给我,其他的,你不能知道。就算是,保护你。”
我诚恳地解释,并温柔地对她说:“天晴之后,我会找你的,你等着我。”
她走后,我感到心如刀绞一般的难过,就像我母亲离开我的那一天一样,连雨声也一模一样。我母亲在魏常青去世的半年后选择割腕自杀,丈夫死亡的打击让她终日活在抑郁里。那晚入睡前她对护工阿姨说很想吃苹果,想自己削皮锻炼手指,然后她偷偷将那把水果刀藏在枕头下,夜里她趁护工阿姨在另一间屋子熟睡,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第二天我从学校赶回家时,也是这样的雨天,狰狞的风声,生离死别的痛苦和全世界的抛弃。我怕什么?我早就一无所有了,除了复仇,我还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