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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雅:幽冥武士(1 / 1)

这一年刚刚进入夏天。

春日阳光留下的温度渐渐如火焰般滚烫。

矗立在村口的参天守护树下,少年恩宝擦着眼皮上不断流下的汗水。

此刻日上三竿,太阳似乎是想要烧焦地面的一切般蒸腾着热气。

“今、今日这日头格外长啊!”

恩宝侧目,佯装透过树叶的缝隙望向天空。

饶是此刻天气热到令人窒息,和他一起坐在守护树树荫下大石块上的姑娘却依然淡定自若,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

恩宝依然一边观察着姑娘的眼色,一边说着话。

“这老天爷未免也太过分了,要是再这么闷热下去,怕是连那些好不容易躲过瘟疫的人都得热死过去。”

只见那姑娘一头如汹涌波涛般水润亮泽的黛蓝卷发,一张脸白净得彷如那寒冬腊月里的白雪,那如山茶花般红艳的嘴唇边还有一颗绝美的痣。

少年正是被这副神秘的模样所吸引,和那几只一直在姑娘身边打转的蝴蝶一起在姑娘身边徘徊了许久。

一直不动声色听少年发牢骚的姑娘终于静静开口说道:“上天可是非常严厉的,只是这一带所遭遇的不幸并非天意。”

姑娘温柔软语,让恩宝本就小鹿乱撞的一颗心怦怦狂跳起来。

生怕自己羞涩的心跳声被姑娘听见,少年急忙佯装不忿,朝着空中挥舞了几拳。

“切,我可都知道,都怪那个家伙,那个该死的‘恶鬼’。”

今天天亮时分,姑娘突然出现在了村口。

她如那拂晓的晨雾般轻轻地来,身穿飘逸的花衣裳,手里还拿着一把诡异的剑。

一眼看去便知此女非同寻常,她眼神犀利地看着齐聚的村民,也是用和此刻一般冷静的嗓音说道:“我是循着歹毒杀气一路来的这里,此地必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她没有看错,近来村庄正被搅得昏天暗地,

正是因为那个突然来袭的“恶鬼”。

一日,那厮趁着月黑风高之夜而来,尖叫声震耳欲聋,看见谁就袭击谁。

但凡被那厮满是恶臭的黑手碰过,身上就会瞬间长出恶心的水疱,手中的镰刀和棒槌什么的也很快会支离破碎。

谁也不知道这厮到底来自何处,又为什么要袭击人。

就连村里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大力士也找不到法子对付那厮,被打得屁滚尿流。

大家能做的只有在那厮来袭的每一个未知的夜晚束手无策地任由他发起猛烈的攻击,仅此而已。

那恶鬼外形可怖,像是一坨腐败溃烂处长出的霉菌,总是在自己一手酿成的惨状面前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哀嚎。

他就是腐败与瘟疫的化身,每一夜都会让曾经宁静的小村庄变成一片可怕的杀戮之地。

人人称他为“瘟神”或“恶鬼”,谈之色变。

而这姑娘此刻就坐在守护树下,为了直面这个可怕的恶鬼而苦等着恶鬼猖獗夜晚的到来。

“这定是个心有怨怼的孤魂,他心中积怨太深,才会将其身心都变成瘟疫……”

姑娘语气冷静,低语道。

听到姑娘语带心疼,像是将那恶鬼视作淋了雨的小狗一般,少年大吃一惊。

“姑娘该不是觉得那个凶恶的家伙可怜吧?”

“是,很少有灵魂生来便如此邪恶,有的只是被人世间的磨难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孤魂罢了。”

“可是……”

恩宝歪着脑袋。

“可是……姑娘不是说要帮我们的吗?”

“是,我确实这么说过。”

姑娘面带温柔的微笑,继续说道。

“所以我打算今夜会一会恶鬼,与恶鬼谈谈。”

“什么?!”

少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可、可是……谈谈?那家伙可是穷凶极恶的恶鬼!!!”

“可其实冤魂本就不想毁天灭地或带来不幸,他们不过是希望有人能倾听自己的诉说罢了。我想突然闯入这个村庄的恶鬼也是一样,若能敞开心扉去接近他,也定能有法子平息他可怕的愤怒。”

“可、可是……鬼啊魂啊的,打从一开始就没办法沟通啊!我实在是不明白姑娘是要如何找他谈……”

可即便少年满肚子狐疑,问题不断,但姑娘只是浅浅一笑,说着“都有法子的”。

姑娘的微笑是那么的温暖又和煦,不禁让恩宝都暗忖原来姑娘有法子啊,差点就听信了姑娘的话,觉得恶鬼平平无奇。

她竟要与那恶鬼谈,光靠谈谈能解决什么问题?

“那家伙将这片原本宁静的地方夷为平地,害死了那么多无辜,当然要严惩才是。”

“可并非只有见血才叫本事,此番造业必会遭致更大的业障。”

姑娘语气温柔,像是在哄着恩宝。

“想来公子也曾有过无人倾听而孤单寂寥的时候吧,那时候就会觉得彷如在水下般胸口憋闷,感觉自己都不如路边的一只蝼蚁吧。再遭遇委屈冤枉之时,这种痛楚和不忿便会加倍,也便会有人不惜摧残自己、伤害他人。大部分恶鬼都是如此,这些原本良善的灵魂不过是在表达生前的怨念。”

“……”

“这些四处害人的灵魂会渐渐迷失自我,变得面容可怖,甚至会忘却从前的自己。犯下重重业障,怕是去了幽冥也还不清,终究只能将自己引上殒没之路……”

姑娘倍感遗憾,一时沉默,良久后才望着少年,似是在劝说。

“我明白恶鬼的所作所为让公子很是痛苦,但还望公子能保留一分对他们的怜悯之心。这些灵魂即便死了也去不了幽冥,只能在黄泉边苦苦徘徊,接受业障藩篱的折磨。还望公子能诚心为他们祈福,愿他们能平安踏上幽冥之路,在幽冥接受正当的审判。我也会如矗立在这里的守护树一般全力以赴,抵御此地受侵袭的厄运。”

语毕,姑娘伸出手轻柔地抚过守护树的树纹,便见这棵参天大树仿佛回答她一般,树叶随风轻轻摇摆了几下。

少年恩宝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姑娘。

姑娘长相清秀,堪比大家闺秀,她身边那把精致的剑也昭示了姑娘武士的身份。

可她竟无心用剑对付那鬼,反倒觉得那恶鬼可怜,想要与之交谈。

看样子倒不像武士,而更像是仙姑。

可若说眼前的这位姑娘是仙姑,却与仙姑素来的形象不符。

她不像是少年见识过的任何一位仙姑。一双眼清澈明亮,仿佛水滴一般,周身也未见狠戾的阴气,而是有着试图理解孤魂野鬼的温暖眼眸和深邃洞察。

恩宝突然想起自这姑娘出现后他听到的无数警告。

或许是村里厄运连连的关系,大家在姑娘面前都卑躬屈膝,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但背后却恶语相向,满是对她的蔑视和恐惧。

“你可别被这么漂亮的姑娘给骗了,这姑娘一看就非同寻常,兴许也是来寻找猎物的鬼或怪物呢。”

“那些美丽又陌生的东西都很危险,他们会直捣人心房,将人重伤,再将灵魂夺走。”

“多和她说两句搞不好就要提早一命呜呼了,还是任由那姑娘忙活她自己的事吧,要不然搞不好你会最先被她给吃了。”

可少年却没有在姑娘身上感受到任何骇人的东西。

就连一丁点的恶意或杀气都没有。

姑娘只让他感觉到了温暖和体贴,一如精心照拂着青草茂盛生长的初夏的太阳。

姑娘还让他感受到了那种对人族以及非人族的所有生灵的心疼和怜悯。

就像是“远在人族之上的生灵”,简而言之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温柔又怜悯地俯瞰众生一般……

……

“你简直太蠢了!”

脑子里突然闪现的这一荒谬的想法让恩宝猛地一惊。

这想法实在是天马行空,要是让隔壁大爷听见了,定要斥责自己犯糊涂,搞不好还会给自己来一记爆栗。

“或许是因为她肩头那只展翅的金色凤凰,或许是因为她发簪上那朵娇滴滴的花,毕竟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是这身打扮的嘛。”

少年的耳朵被染得通红,像是为自己辩解般在心里嘀咕着。

这时少年恩宝猛然又想起一件事。

那就是几年前去世的母亲曾时不时在煤油灯下给自己讲起的古老传说。

那是有关很久很久以前存在过的神秘生灵的传说。

恩宝突然觉得,这姑娘倒有些许像传说里的主角。

虽然样貌、气质和品行,每一样单挑出来都不能说完全符合,但这姑娘却与少年这么多年来脑海中描绘出的主角模样非常相似。

“……”

恩宝思量了许久,终究还是怯生生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那个……姑娘,你可听说过‘丹雅姑娘的传说’?”

“丹雅姑娘的传说?”

“是,这是我娘生前经常给我讲起的古老传说……我看还有许久才到晚上呢,姑娘要是不介意,我想给你说说这故事。所以……若姑娘不介意……”

姑娘像是被这始料未及的提议吓到,瞪大了一双眼睛。少年见状,双颊唰一下就红了,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不该提这件事的。

恩宝暗忖着完蛋了,姑娘定会觉得自己没出息,定会厌我恼我,觉得我就会说些不入流的话……

然而,姑娘很快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并说道:

“公子,你可真是体贴入微呢。”

片刻后,姑娘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伸手招呼少年过来坐。

“来,你快过来坐吧,你的故事一定很有趣。”

“!”

自从与姑娘独自相处以来,恩宝一颗心就扑通直跳,此刻更是如擂鼓一般哐哐作响。

他这辈子还没被人唤过一声公子。

“你给我冷静点,冷静啊。”

少年生怕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被姑娘听见,惴惴不安,轻轻地坐在了姑娘的身旁。

他深呼吸一口后,小心翼翼地张嘴开始说道:“嗯,说起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天上还有凤凰在翱翔,海里还有双头龟在驰骋……”

……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天上还有凤凰在翱翔,海里还有双头龟在驰骋。

在那高高的云端之上,生活着至高无上的众神以及奉众神之命行事的差使——“天人”。

持剑众神之王——“苍穹王”和黑暗之神——“幽冥王”各自掌管着生灵与亡魂。

阴阳两界欢声笑语不断。

人们提起幽冥,总会想起贫瘠的山谷、鬼火以及长相可怖的鬼怪,觉得那些孤魂野鬼会在幽冥各处受罚,哀嚎声不绝于耳。

然而幽冥宽广无边,关于幽冥的各种谣言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其实和凡间比起来,幽冥要更宁静、更美丽,

那里一年四季开满奇花异草,到处飞舞着寻找甜蜜蜂蜜的蜜蜂和蝴蝶。

身披五彩羽衣的苍穹鸟循着清风的芳香在蓝天上翱翔,那就是一片神秘玄幻的世界。

死后我们会爬上幽冥鸟的背,任由它们在高空中飞翔;再将我们放在一条又深又宽的河口处,那里会有一位沉默不语的船夫等着我们。

跟着船夫走上一叶扁舟,不知不觉间平静无波的蓝色河水便会掀起涟漪,扁舟便会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去。

待到扁舟在河中乘风破浪地走上一阵子,不知不觉间便能看到一扇雄伟壮丽的大门。

大门两侧有身穿铁甲的勇猛武士一字排开把守。

这里便是幽冥的入口——幽冥门了吧。

跨过这道门槛,我们才算是和自己在乎的种种永远道别。

跨过这道门,便是狭长的幽冥之路。

这条路无比漫长,足够回望自己这一世经历的种种。

待到自己走过这条路,便要在至高无上的幽冥王的审判台上接受审判。

无论你生前是人人敬仰的财主,还是路边乞讨的乞丐,经过幽冥王严格的审判,都难逃极乐或地狱这两种选择。

一步眼泪,两步叹息,三步不舍。

能够安抚这些惴惴不安前行的亡魂的,唯有路两旁盛开的幽冥广阔花田。

幽冥这方美丽的花田里长满了奇异的花朵,

这其中有能让人长出新肉的花朵,有能治愈疾病的花朵,有能让亡魂再次呼吸的花朵。

甚至还有寄生着新生儿灵魂的难以估量价值的花朵。

所以每一日都有许多小偷出没,盯上这片花田里的花。

贪财可不分种族,无论人族还是魔族,都有小偷上门,指望捞一票大的一夜暴富。

被这些肆无忌惮的小偷席卷一遍后,花田瞬间便一片狼藉,随着时间的推移,花田的受损越来越严重,渐渐到了难以复原的地步。

所以幽冥的花田便开始随时有侍卫把守,

他们便是幽冥的天人差使——花田守卫。

这群特殊的武士奉幽冥王之命,留守花田,守卫这片土地和花朵。

他们身穿厚厚的铠甲,背着幽冥王赐予的神妙之剑,在幽冥夜以继日地看护着花朵,监视着行经此地的灵魂,恪守本分。

故事的主角——我们的丹雅姑娘便是花田守卫之一。

在幽冥无数武士之中,丹雅的武艺屈指可数,尤为出众。

丹雅姑娘奉命守护生死秩序,她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处,照拂着来往于广阔花田和幽冥的灵魂。

她本就能力出众,再加上坚毅果敢,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幽冥王也对她宠信有加。

然后这一天,正当丹雅姑娘如往日般在花田巡逻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呜呜。

既像是什么小兽的喊叫,又像是贼人栽跟头后的哭泣。

丹雅姑娘循着这阵怪声一路往前扒开茂盛的花丛,便察觉出了古怪。

面前这个人浑身是伤,手脚只有自己拳头般大小,身上裹着血和泥,披头散发,小脸柔软而白皙。

这个受伤后如小兽般蜷成一团哼哼唧唧的小家伙正是一个人族孩童。

更何况这孩子周身血液滚烫,分明还有气。

丹雅姑娘大为震惊。

她见过从凡间而来的各种采花贼,却从未见幽冥花田有“活生生的人族孩子”到访。

人族的孩子本该死后才能跨入幽冥门,为何会以这副惨状出现在这里?

这个孩子该被视为幽冥的入侵者吗?

是啊……

一切都该按照幽冥的法度进行。

按照幽冥法,若活人打破生死秩序,擅闯幽冥,便该立刻夺取此人的肉身,将其灵魂打入地狱,就算是个弱小的孩子也不例外。

丹雅姑娘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从腰间拔出剑来。

正当她双手握剑,准备朝那孩子挥去时。

“娘……”

那孩子满是血的干裂嘴唇忽然动了动。

“娘,娘……”

声音虽小,但那凄凉悲伤的呼唤却让丹雅姑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幽冥武士向来视死亡为业,冷情冷性,所以孩子的哭啼声对这些武士而言无异于路边的蟋蟀声。

可是不知为何,这是丹雅姑娘当上武士后第一次拿不定主意。

就算她有心想要斩断念想,却怎么也挥不下剑,就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生生将自己的两只手往后拽。

犹豫了很久后,丹雅姑娘终于将拔出的剑收回剑鞘。

她的剑只会指向那些盯上花的贼人,等确定这孩子是采花贼,再挥刀也不迟。

丹雅姑娘并未要了孩子的命,而是伸出双手将孩子抱起。

丹雅姑娘也并未将孩子送去可怕的地狱,而是将孩子带回了自己在花田附近的家,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在了如羽毛般柔软的床上。

丹雅姑娘一直守在孩子的身旁,直到孩子重新振作起来。

丹雅姑娘对孩子的照顾无微不至,有时会用水浸润孩子干裂的嘴唇,有时会用手帕擦拭孩子流下的汗水。

仔细瞧过才发现,孩子的状况远比之前在花田里的一瞥要严重得多。

这孩子遍体鳞伤,像颗小栗子似的圆头圆脑,看起来奶奶的,怕是才只有五岁吧?

本该满是灿烂笑容的一张脸此刻毫无生气,全是满满的哀愁。

到底是什么让这样一个年幼的孩子突破艰难险阻来到了幽冥?

是什么让这孩子不顾自己的性命踏上这场难以想象的冒险之旅?

这个小生命的呼吸声无形中强烈地牵引着丹雅姑娘的一颗心,她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孩子的手。

然后她闭上眼睛,将手中紧握的那只手轻轻抵在自己的脸颊上。

她暗想着,自己是有多久没有看过、听过甚至摸到过有呼吸的孩子了。

透过那柔软的粉色肌肤,强劲有力的生命之歌扑通扑通传来,而孩子每次呼吸时还会传来极低的呼呼声。

幽冥武士那颗冷冰冰的心被这只柔嫩小手传递出的温度一点点焐热。

睡吧,睡吧,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乖乖睡吧。

丹雅姑娘哼唱起这首既有些陌生又有些思念的歌谣,在孩子身旁久久伫立。

“天老爷,求您让我见到我娘吧!”

孩子终于睁开了一双眼,猛地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根本就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噗通一声就跪倒在了丹雅姑娘面前。

“我叫夜儿,今年五岁,我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虽然家中贫穷,但我和我娘却过得很幸福。不久前突然有贼人闯入家中,娘就被贼人给捅死了。”

“此后家中便独留我孤身一人,每每闭上眼睛便能看到瞪大双眼吐血而亡的娘;就算我堵住双耳,也还是会听到娘的哀嚎,实在是难以入眠。”

“所以为了寻找我娘,我便一路藏在卷尸席里,躲在幽冥鸟的羽翼下,埋伏在死去老爷爷破破烂烂的长袍之下。我偶尔会憋住气,还经常需要憋住泪水,好不容易才来到了这里。”

“天老爷,求您让我见我娘一面吧。若我不能与娘携手一同回去,那还不如让我死在这里,与娘在一起。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孤身一人了,死也不要。”

哎,这孩子要是能嚎啕大哭该多好。若这孩子涨红着脸,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许丹雅还能下狠心将他推开。

可这孩子的每一句话都在为自己心中的那团火添了把柴,让火越烧越旺。

现在丹雅姑娘心中的那把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漫漫岁月里,丹雅姑娘把守着幽冥的路口,见惯了各有苦衷的灵魂。

这世上谁没有点苦衷啊,没有谁的死不令人遗憾。

可为何独独这个孩子的苦衷叫我如此揪心?这孩子到底为何如此特别?

丹雅姑娘只是自己尚未明了,但其实她的内心深处早已知道原因。

自打第一眼见到这孩子,她便本能地感觉到了。

感觉到早在遥远的上古时期,自己成为天人那日时被幽冥王亲手抹去的那些虚无的凡间记忆。

那些记忆树大根深,未能全部抹去,丹雅姑娘便感觉到了早已在记忆残渣中沉睡多时的“某些令她想念的东西”。

原来如此,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也曾有过,

足以与上天的任务相换的……

被独留在凡间的小小痛苦眷恋,那未能实现的梦想。

可如今竟连长相都记不清了。

我那珍贵又可爱的……

“孩子……”

丹雅姑娘伸出胳膊,像是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轻抚孩子柔嫩的脸颊。

“我会将你娘还给你的。”

“是真的吗,天老爷?您真的愿意帮我吗?”

“是,自然是真的。”

一直没有过笑容的孩子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而同时尚有寒气的丹雅姑娘眼中也终于闪烁起温暖的光芒。

丹雅姑娘伸手擦掉那张白净的小脸上干掉的泪痕,下定决心般鼓励孩子说:“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悲伤,我答应你。”

这段未能有正果的凡间之缘不知不觉间打动了丹雅姑娘,让她愿意为自己都没察觉出的心中不舍付出一切。

然后我们的花田守卫丹雅姑娘便和那个叫夜儿的小鬼一起上路了。

花田守卫本是严禁离开自己的指定区域的,然而丹雅姑娘却用一头长发将身后背着的孩子彻底藏了起来,之后便向幽冥之路尽头的亡魂审判台奔去。

路途遥远,她有太多的关卡要跨越。祸不单行的是,她还不能让那些可怕的监视者发现孩子。

不过丹雅姑娘身为天人,自有一身可以突破难关的特殊本领,那便是神剑的操控灵魂之力。

幽冥王所赐的这把神剑原是一种法器,可让人看到无形的灵魂;同时神剑还有一股神秘之力,可叫灵魂听持剑之人的差遣行事。

丹雅姑娘曾是武艺超群的武士,不仅可反向利用法器中的力量,让自己如灵魂一般飞檐走壁,还可召唤出灵魂,掀起势头强劲的疾风。

原本这些能力都是用于守卫花田和幽冥的秩序。

然而如今丹雅姑娘的利剑不再用于保护幽冥秩序,而是为了保护孩子,指向了曾经的同僚——幽冥武士。

丹雅姑娘自己乘着飞旋的利剑,一口气便飞出了徒步需要几日的路程;丹雅姑娘又放出迅猛的疾风挡住看门人的眼睛,带着小鬼夜儿不断往前。

中途也有人察觉到幽冥出现了活人的气息,好在无需担心,丹雅姑娘用那神剑召唤出追随自己意志的灵魂,将二人团团包围,成功掩藏了夜儿的气息。

丹雅姑娘与夜儿很快到了幽冥的审判台,便开始急急忙忙环顾四周。

在通往极乐和地狱的岔路口附近,等待审判的灵魂大排长龙。孩子躲在一群白面幽魂中间四处张望了许久,终于颤抖着嗓子说道:“那边!我娘就站在岔路口那里!”

只见远处,一个与小鬼长得颇为相似的女人的灵魂正走在光影摇曳的路上。

此刻她正抛下凡间种种业障,踏上了永远的极乐之旅。

见自己的宝贝孩子竟一路追随到幽冥,孩子的娘瞬时眼泪直流。

“我绝不能抛下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去极乐。没了我,孩子必定孤苦无依,叫我如何还能笑着活下去?小女愿重回凡间,即便他日死后再次遭遇地狱之火焚烧,小女也要回到孩子夜儿的身边。”

娘的灵魂跪倒在丹雅姑娘面前苦苦哀求。

她一生凄苦疲惫,终于有机会踏上极乐净土,却甘愿用那永远的幸福换取当下的幸福。

如此焦灼的心情,如此深厚的感情,丹雅姑娘岂会不知?

很久以前,在自己上天那日。

她也曾趴在地上说过这样的话:“您叫我如何抛下这么小的孩子,独自一人上天啊?”

“你在凡间的泪流得够多了,现在就随我来吧。”

丹雅姑娘迅速扶起女人的灵魂,真心实意地替她擦干眼泪。

然后又再次将孩子背在身后,将女人的灵魂收进神剑,原路返回,奋力向幽冥河飞去。

然而回去这一路却不如来时顺遂。

幽冥武士早就察觉出有异动,全都跑来追踪丹雅姑娘。追兵如此之多,却还要护这二人周全,饶是丹雅姑娘再厉害,也无计可施。

然而有样东西是她必须守住的。

即便那锋利之箭穿破盔甲击中自己,即便被多头怪兽撕咬啃噬粉身碎骨,心中的执着也未曾让她停下脚步。

所以丹雅姑娘从未放弃,一直坚定地往前走。

她鲜血淋漓,艰难地往前走去,朝着远处那依稀可见的“与凡间相连的河流”。

幽冥门门口的河边已经泛起紫色的黎明之光。

丹雅姑娘拼尽全力挡住了所有敌人,尚不觉疲惫,便急忙准备与二人道别。

她用花枝编出一叶扁舟放在水面上,用幽冥花田里采来的花朵轻轻点了点身旁灵魂的额头,很快孩子娘那张苍白的脸便红润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也渐渐出现了生气。

见女人激动地呼出一口气来,丹雅姑娘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说道:

“过了这条河便是凡间了,若生死簿上没有的亡魂进入新的肉身,出了这道幽冥门,即使是幽冥,怕也很难找到你们母子。趁着追兵还没赶上来,你们赶紧上船走吧。”

“谢谢你,天老爷,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你们只要按照原定的命数好好活着就好,我唯有此愿。”

丹雅姑娘握住流下喜悦泪水的女人的手,接着又向小鬼夜儿走去。

此刻孩子那张柔嫩又白皙的小脸上再也不见愁云,有的只是重新找回娘的喜悦,满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开朗与灿烂的笑容。

“孩子,你能来到我身边,我真的很开心。这是我送你的临别之礼,收下吧。”

说完丹雅姑娘便将一朵红花插在了孩子的衣襟上。

“这朵花可是极其珍贵的苍穹之花,用它来熬药服下可治百病。若你娘再离你而去,你便可用此花。如此你便不会再孤身一人了,你可明白了?”

“天老爷……”

小鬼夜儿一直隐忍的泪水终于决堤,一边一个劲地擦拭着眼角一边说道:“谢谢您,天老爷。真的非常感谢您将娘还给了我,还一路保护了我们,大恩大德终生难忘。”

“不,你大可以都忘了,我只愿你忘了一切,此生幸福。”

丹雅姑娘温柔地摸了摸孩子栗子般的小圆脑袋,冲着孩子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鬼夜儿这才放下紧握的双拳,眼里依然噙着满满的泪水,冲着丹雅姑娘噗嗤一笑。

丹雅姑娘与孩子这段短暂而又深厚的缘分就这样化为了一张掺杂着泪水与欢笑的滑稽模样,在远处升起的太阳下格外耀眼。

丹雅姑娘就这样和这对母子道了别。

她静静地望着扁舟载着母子俩游走在平静的河水之上,直到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直到幽冥武士的呐喊声越来越响,周身被绳索层层束缚,丹雅姑娘都依然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

啊,到底该如何表述这样的情感?这种仿佛胸口一下子被击穿的感觉到底叫什么……

难道是自己辜负了身为武士的职责,违抗幽冥王命令的负罪感?

不,这份情感并不沉甸甸,并不是什么负罪感或惆怅。

反倒叫人酣畅淋漓、神清气爽,就像是解开了多年夙愿,消解了内心深处的渴望一般……

这是自己身为幽冥武士时从未有过的感受。

直到耳边传来一阵嘿嘿的低笑声,丹雅姑娘才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满足感”啊。

这是忠于本心获得奖励后才有的极深的满足感。

我只是希望看到那孩子露出幸福的微笑,希望她能代替我那被孤独留在凡间的小小痛苦眷恋,代替我那未能实现的梦想,在世间展露笑颜……

丹雅姑娘背对着刺眼的太阳,被武士们拽向审判台,内心欣慰地不断默念。

如今我不会后悔,我不会后悔。

那一日,丹雅姑娘跪倒在了至高无上的幽冥王面前。

幽冥王说道:“愚蠢的花田守卫,人族不过是‘开了便会谢的野花’,你怎能为了他们犯下生死戒律!若幽冥秩序被毁,整个世界的秩序都将坍塌,这些你是当真不知吗?”

“……”

“更何况‘违抗死亡者’将会受到比死更可怕的惩罚,你身为幽冥武士,难道不知?今日你的草率之举便会害得他二人的灵魂难逃永恒地狱之火,待到来日,那对母子生后再来幽冥,必会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幽冥王狠厉的呵斥,穿过跪地的丹雅姑娘,响彻整座大殿。

殿内所有人噤若寒蝉,吓得腿都抖了起来。

然而丹雅姑娘却跪得平静无波,只是坚持说完自己要说的话。

“掌管生死的幽冥王啊,秩序的守护者啊,可否由属下代替他们受罚?属下不过是做了自认为对的事,如今便死而无憾。还请您严惩属下的不忠和草率,大发慈悲饶了那对可怜的母子,属下求您了。”

见丹雅姑娘毫无反省之意,甚至一双眼还闪烁着聪慧的光芒,幽冥王勃然大怒,深深叹了口气。

“放肆,你已成为天人多年,怎能还如此意气用事,忘不掉当年人族的习性?一直以来本尊对你宠信有加,如今你如此犯蠢,本尊实难容你。你该当为扰乱生死秩序、藐视幽冥之法服罪。”

幽冥王沉思片刻后,朗声宣布责罚,声音响彻整个幽冥。

“殿下人听令。对违抗幽冥秩序者严惩不贷实乃地下世界之法,既然你如此想要受罚,那本尊便依你。你庇护入侵者、滥用幽冥之物、复活亡魂,犯下扰乱幽冥秩序的重罪,同时你将一并接受那两名人族的惩罚。”

“待你在地狱之火服完刑,便将永远流放到凡间。”

“而你也将被困在孱弱的人族躯体之内。你将拥有不死之身,永无止境地体验悲伤、愤怒、饥饿、痛苦以及对疾病的恐惧。”

“即便你有心寻死,也绝不会跨入幽冥门槛,本尊也绝不会允你进入极乐和轮回。”

地狱之火,流放凡间。还有极其残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不死诅咒”。

如此重的刑罚让整个幽冥瞬时陷入了冰冷的沉默。

但丹雅姑娘却并不介意,她直视着幽冥王那双烈焰般的眼睛,再次开口说道:“若我代那对母子受罚,他二人定能接受正当的审判,去往极乐吧。”

“没错,这是本尊允你的最后的慈悲,绝不反悔。”

直到这时,丹雅姑娘才放下心来,轻轻呼了口气。

如此便够了。

“我以我一人的痛苦保全了那对母子的幸福。”

“只是,造业必会遭致更大的业障。”

丹雅姑娘被几个武士带入地狱,身后响起一个沉重而又冰冷的声音。

“这刑罚真正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肉身的痛苦,有朝一日你会明白其中含义的。”

然而丹雅姑娘的内心深处依然是孩子灿烂的笑脸,瞬间便消融了幽冥王冷若冰霜的话语,也消融了不断灼烧皮肉骨头的烈火、熔浆和滚烫的铁链。

任凭何人都抹不掉丹雅姑娘心中那个孩子的笑脸。

武士爱上了凡间开了便会谢的野花,一心渴望着他们的幸福,并坚信此刻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必会为这对母子带去幸福,默默地扛住了可怕的刑罚。

那之后,丹雅姑娘又在地狱熬过了漫长的岁月,终于踏入了凡间。

她被夺走了一切,灵魂也被困在了一具人族的肉身之中,手中仅剩下一柄神剑,还有能够与亡魂沟通、操控灵魂的微弱的天人之力。

丹雅姑娘虽拥有了人族的肉身,却因不死诅咒得到了永生,再也无法进入幽冥。

此刻她的处境坎坷,就算她如凡人一般受了重伤又或者病入膏肓,灵魂也会被幽冥入口驱逐,亦或是须得在痛苦中重生。

肉身重生极其可怕,那种痛苦可不是地狱之火能比的。

丹雅姑娘虽人在凡间,但无异于半只脚已然踏进了地狱。

雪上加霜的是,她整日与亡魂为伍,还拥有不死之身,没有人族愿意接纳她。

随意跨越生死边界之事让人族既恐惧又嫉妒。即便鲜有人族示好,终究还是会畏惧她、伤害她。

可怜的丹雅姑娘终究居无定所,孑然一身地在凡间四处漂泊。

孤单寂寥之时,她便想起多年前结下的那段珍贵的缘分。如今沧海桑田,那对母子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按理说丹雅姑娘心有怨怼也实属正常,可她却对人族有限的人生产生了极大的怜悯。

人世间有太多含冤的灵魂,也有太多如当日来找自己的那个孩子般需要帮助的人。

所以丹雅姑娘便用自己的神剑和那一点微弱的天人之力,成为了仙姑。

作为身处困境之人的帮助者,游荡黄泉之灵魂的守护者,丹雅姑娘前去寻找自己既定命运的意义。

恩宝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光顾着在姑娘面前开心讲故事,不知不觉已日落西山,树梢上已挂上了星星。

夜晚终于降临了。

“竟然已经日落了呢,说来真是惭愧,姑娘兴许早就听乏了,就我自己光顾着说了。”

“公子别这么说,我也完全沉浸在故事里,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呢。公子可真是个不错的说书人。”

见少年羞赧地挠了挠后脑勺,姑娘温柔地说道。

这始料未及的夸赞让恩宝的双颊一下子绯红一片,他慌忙挥手否认。

“嘿嘿,姑娘过奖了……我不过是在我娘讲的故事基础上添油加醋了一些……”

恩宝羞涩地笑了笑,偷偷观察着姑娘的表情。见她当真脸上毫无倦怠之色,似乎真的认真听完了少年这个漫长的故事。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恩宝的错觉,姑娘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明显多了几分眷恋,仿佛想起了什么令人思念的回忆。

“不过一个与灵魂为伍的幽冥武士,听起来或许会有些吓人呢。”

“不会!完全不会。光是凭借想象,我都觉得手持神剑的丹雅姑娘勇猛无双!虽然这个故事并不是人尽皆知,但我想,知道它的人都会喜欢丹雅姑娘,我也一样。”

恩宝眨巴着眼睛,在空中假装挥舞了几下剑,好像是要证明自己方才说的那些。

“几年前我娘去世后,我就变成孤身一人。每天我都会想起好几次丹雅姑娘的故事,想象着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个小鬼。这样就会让我觉得想象中的丹雅姑娘在守护着我,在安慰我的悲伤,我便可以安然入睡了。”

“天啊,原来是这样?”

“是啊,丹雅姑娘总是竭尽全力去保护弱者。即便当初被天界扫地出门,接受刑罚,处境艰难,她也会率先去帮助比自己处境更困难的人,所以我才喜欢丹雅姑娘的传说。虽然这只是个传说,但这个世界上总有守护着我们的心地善良的高手吧。一想到这些,我就能随时随地鼓起勇气。”

少年说得眉飞色舞,猛然想起什么,这才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哎哟”。

见姑娘一直沉默,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絮絮叨叨那么多,怕是又失言了。

“对不起,姑娘。隔壁大爷总说我整日胡思乱想,可等我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说了这么多蠢话。”

“不会,完全不会,你说的并不是蠢话啊。”

姑娘将手抵在胸口,静静地望着少年的一双眼睛说道:

“刚刚公子的这番话,让我一整个人生得到了馈赠。”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惊吓声。

“是那个家伙!恶鬼那厮出现了!!!”

“!”

“!”

姑娘欲言又止,急忙站起身来,朝着方才传出尖叫声的方向望去。

便见那里才刚刚转黑,一股非同寻常的红色气息渐渐弥漫开来。

姑娘轻轻理了理衣裳,拿起靠在一旁的剑后望向恩宝。

“如今我们是时候道别了,公子还是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吧。”

“道、道别……姑娘,你真打算去吗?”

“当然要去,我会出现在此地,正是为了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恩宝一声不吭,姑娘伸出手来,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谢谢你。能结识公子,我实在是太开心了。我虽在这方世界游荡了许久,可像公子这般温柔的人并不多见。”

“可、可是……”

“方才公子让我明白,我的人生对别人如何意义重大。从今往后,当我失意迷茫时,都会想起公子的话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公子的。”

“可是……姑娘一人实在是太危险了,让我也陪你一起吧。”

然而姑娘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一个温柔却也坚定的道别信号。

“放心好了,恩宝公子。”

姑娘握住剑柄,慢慢抽出剑来,剑鞘里渐渐拔出的剑刃上泛着神秘的蓝色光芒,一股风突然吹来,渐渐在剑心处打转。

“你也知道,就算我有心求死也死不了,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我。”

“!”

片刻后,姑娘提剑向恶鬼所在的方向扔去,一瞬间便消失了踪迹。

“……”

为了想明白自己的所听所见,恩宝站在原地发呆了许久。

方才姑娘留下的那些非同寻常的道别,那把神秘的剑和耀眼的蓝光。

还有……

一个明确而又令人激动的结论如雷电般划过少年的脑海。

那姑娘就是丹雅。

今日我见到了真正的丹雅姑娘。

“……”

恩宝坚定决心,朝着丹雅姑娘消失的方向望去。

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面对凶神恶煞的恶鬼理应逃走自保,然而少年却毫不犹豫地向丹雅姑娘消失的方向跑去。少年急急忙忙扒开一涌而上的人群,迅速向村口奔去。

……

村口处昏暗一片。

星星已被那气息染红,星空之下的小小棚屋一片凄惨景象。

稻草编织的篱笆一片狼藉,大门早已破败不堪,上面满是裂痕,像是被什么野兽啃过一般,地上到处都是不祥的黑色霉菌。小小的棚屋仿佛已被荒废多年,不禁让人联想到腐败发黑的生灵。

恩宝失魂落魄地望着这怪异的景象良久,好不容易才振作精神,急急忙忙扒开破烂的篱笆藏于其后。

“她在那里!”

少年探出个脑袋环顾四周,便发现丹雅姑娘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

丹雅姑娘看起来与黑不溜秋的棚屋形成鲜明对比,就像是一只自愿跑来让野兽果腹的小鹿。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这片已经化为焦土的院子。

地上那条仿佛水墨画就的长长的黑色轨迹一路延伸至棚屋内。

哐当作响的大门和撕碎的窗户纸上满是红色液体的痕迹,耳畔时不时传来粗犷的怒吼声,眼前还能看到一些莫名的黑色团块。

此情此景,怕是这恶鬼早已闯入屋内,要了这一家人的性命。

丹雅姑娘单手握着泛着蓝光的剑,沿着地上那条彷如水墨画般的狭长黑色轨迹往前走,很快便在一道小门前驻足。

然后她便冲着门内静静地说道:“原来就是你啊,那个恶鬼。”

门内的人好似察觉到了陌生气息,原先不规则的粗犷低语瞬时便没了动静。

一瞬间,棚屋内所有缝隙里生出的浓黑色霉菌仿佛都被引爆了一般,开始向丹雅姑娘飞来。

很快便又出现了一个有屋子那么大的黑色身躯。

那身躯仿佛汇集了所有黑煤球和霉菌,怪异的身形就像是宇宙中生出的窟窿,一双可怕的熊红眼睛怒目圆睁,冲着面前的人释放着猛烈的敌意和疯狂。

但真正可怕的是这家伙每次移动身体时都会掉下来一块块的黑色团块。

那东西散发出闻所未闻的可怕恶臭,定是这家伙刚刚走火入魔,撕下的人族肉块腐败所致。

恶鬼这厮当真可怕可怖到超出想象。

啊……呜啊啊……

恶鬼发出有如呜咽的奇怪声音,渐渐向丹雅姑娘走来,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寻找猎物的猛兽。

然而面对此等威胁,丹雅姑娘不为所动,只是满眼悲伤地望着眼前的恶鬼,从容不迫。

“你究竟有何深仇大恨,至于酿下此等惨祸。究竟有何羁绊,让你生得如此凄惨悲凉。”

温柔的嗓音里满是怜悯,一如白天少年恩宝所听到的。丹雅姑娘收起手中的剑,小心翼翼地向面前的恶鬼伸出手去。

“我来此地是为了聆听你的故事,所以不妨放下愤怒,与我倾诉你所背负的悲伤吧。我会收下你所有的悲伤与愤怒,如今你大可以放下一切,一身轻松了。”

然而恶鬼似乎根本不听她在说什么,依然发出凄厉的呜咽声,只是一双眼流下了猩红的泪水。

啊……额啊啊啊……

终究还是恶鬼先动手了。

恶鬼挥舞着形似手的部位,一把抓住了丹雅姑娘渐渐伸过来的右手,然后猛地向自己拽了过去。

“啊!”

被那家伙碰过的地方很快便开始长出水疱,丹雅姑娘难掩痛苦之色,尖叫出声。

“不要……再这样下去丹雅姑娘也会出事的。”

一直躲在暗处观察的少年急忙捡起身旁大小合适的石块,心想着得赶紧吸引那家伙的注意力,好让丹雅姑娘平安逃走。

然而恶鬼怪异举动不断,倒让少年一时忘了想好的计划,愣在当场。

惊人的是,那家伙竟用另一只手拿走丹雅姑娘头上插着的金色发簪,静静握在手中,随后就将丹雅姑娘给放了。

呜呜呜……呜呜呜……

恶鬼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分不清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手中不断摩挲着那支发簪。

恶鬼嘴里发出沙哑的哼唧声,先是将发簪放在脸上磨蹭,随后又用尖头的部分接连戳向自己的身体,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这景象实在诡异,让人不知该如何形容。不知为何,少年总觉得恶鬼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诶,说起来这家伙……”

仔细看去,那恶鬼分明看着的是发簪上那个特殊的装饰,正是发簪上那朵巨大的红花。

估计打从与丹雅姑娘对峙的那一刻起,恶鬼一直盯上的便是发簪上的这朵红花。

“原来你……认识这朵花啊。”

像少年那般瞬时明白过来,丹雅姑娘再次对恶鬼说道:“这花是只开在天界极为珍贵的苍穹花,你是如何知晓的……”

随后令人震惊的是,恶鬼发出了一阵难以听清的呜咽声,回答了丹雅姑娘的问题。

“……

娘……娘……

……”

“你该不会……”

一瞬间,少年便看到丹雅姑娘瞪大了双眼。

“你该不会是……”

丹雅姑娘的眼泪瞬间充满了眼眶,如断线的珠子一般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们终于又在这里重逢了……”

丹雅姑娘向眼前的恶鬼走去,张开双臂。

“快过来,我们好好聊一聊吧,聊聊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你都要说与我听,孩子。”

然后丹雅姑娘便一把将那可怖的黑色身体抱入怀中。

很快蓝光将周围笼罩,某人的记忆如浪潮般袭入少年的脑海。

与丹雅姑娘分开后,小鬼夜儿便与娘一起平安回到了凡间。

已死之人居然活过来了,看起来还比任何时候都要生气勃勃,大家伙都开心不已,说这孩子和他娘应该是受到了上天的庇佑。

母子合力将倒下的屋子修葺一新,又重新犁好荒废的农田,维持生计。

丹雅姑娘送给母子二人的那朵珍贵的苍穹花为他们带来了好运,原先空置的粮仓渐渐堆满了粮食,早已结满蜘蛛网的箱子如今也都塞满了金子。

孩子的娘本就为人朴实,温柔多情,开心地与街坊四邻分享财富,村里的所有人都为之开心,说这是苍穹花带来的奇迹。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有人开始看不惯这奇迹。

那些嫉妒母子俩获得的财富和幸福的人渐渐开始私下议论起来。

这一年,村里遇上了极其严重的凶年,这些人仿佛等待多时般开始嚼起了舌根。

“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这凶年就是上天对我们村庄的诅咒。死人竟能复生,上天定是怒了。”

“我一开始就不喜欢那对母子,那些本是我们该有的财富,如今都被他们占了,他们倒好,还像大发慈悲似的施舍给我们。”

“是啊,若是他们当初将那苍穹花分给我们,大家也能一起发大财,怎能自己一个人独占了好运?”

凶年连连,人们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便轻易听信了这些说辞,开始将矛头对准了这对母子,母子俩很快陷入了窘境。

这一夜,村里的几个壮丁手握火把和棒槌齐聚母子俩家门口的院子里。

他们将吓破胆的孩子和孩子的娘拖到泥地上,询问他们苍穹花的下落。

“那朵花可是救活了我娘的花!我和天老爷说好了,这朵花必须用在我娘身上!所以求你们不要抢走它。”

见孩子始终不肯开口,这些壮丁决定采用“残酷的怀柔政策”。

院子里,粗重的打击声不断,肆虐如暴风骤雨来袭,孩子实在扛不住疼,只能将苍穹花交给了这群无赖。

“喂,这小子终于听得懂人话了。”

“非得等打得血肉模糊才肯把花交出来,怎么不趁早赶在他娘四肢健全的时候交出来,蠢货。”

一双双贪婪的手窜了出来,各自摘花瓣和花枝,不过片刻须臾,苍穹花就像是没有存在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是不是得给他叫大夫啊?”

“别管了,反正他都死过一回了,那些来找吃食的野兽会解决了他们的。”

这时,有人开口说道:“等等,不如就用这小子为凶年献祭?”

“这倒是个好主意,反正他命不久矣,总该派上点用场。”

片刻后,这些人生生将孩子关进了一口黑色的坛子里。

然后将一小团饭放在坛口处孩子碰不到的地方,便各自离去。

清风徐徐,坛子里嗡嗡作响,孩子困在这又热又深的坛子里,焦灼地伸出手去想要够那已经吹干的饭团,继而又晕过去,循环往复。

孩子会攥起小拳头拍打,试图敲碎坛子,也会放声啼哭、大声尖叫,但却没有人来看看他的情况,已经咽了气的娘自然也没办法帮他。

在这些漠视下,孩子的生命就这样静悄悄地走到了尽头。

双眼渐渐猩红,浑身干瘪得只剩一身皮囊,变得漆黑一片,这便是他人生的最后时刻。

在极其短暂又多灾多难的人生尽头,孩子只想起一件事。

愤怒!

唯有可怕的愤怒!

当初生的恶鬼最终打开困住自己的坛子盖时,坛子里涌出的黑暗依次将周围的村民、身边娘的尸体以及原来的整片村庄全都吞了下去。

像是火苗渐渐吞噬一整片干枯的草原一般,他的愤怒彻底被点燃。

终究孩子被愤怒蒙蔽了双眼,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何会愤怒,漫无目的地在世间游荡。

“造业必会遭致更大的业障。这刑罚真正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肉身的痛苦,有朝一日你会明白其中含义的。”

很久很久以前幽冥王曾这样嘲笑自己,丹雅姑娘经历多年漂泊,方才明白这句话背后可怕的深意。

“幽冥王必是早就知道了,你生来就注定的悲惨人生将会迎来怎样的结局,而我违反生死秩序之举又有多渺小和不足为道……”

命运的重轮是如此强大,饶是自己豁出一切去抵抗,却怎么也抵抗不住。

而这朵被自己珍藏在心中的野花也遭到了悲惨命运的践踏。

亲眼目睹所有结果,才是对丹雅姑娘最严苛的刑罚。

丹雅姑娘清了清有些发涩的嗓子,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一直以来我都是靠你来战胜那些痛苦的,可没想到你自己竟如此痛苦、无依无靠,你经历如此残酷之事,漫漫岁月该有多么痛苦、多么心伤啊,是我对不住你……”

丹雅姑娘满脸都是泪水,浑身上下都像被灼烧了一般泛红。

先前碰到了恶鬼的身体,丹雅姑娘的身体状况已经越来越糟糕,可她的双臂依然紧紧地将那团黑色之物抱在怀里,轻轻安抚着。

“可你也不能再伤害这些无辜了。孩子,造业越多,你只会越发痛苦。”

原先平静的恶鬼又再次剧烈挣扎起来,开始肆意哭嚎,竖起自己的爪子,疯狂挠着眼前这个紧紧将自己拥在怀里的人,将对方的肉块撕咬下来。

鲜红的血珠溅起,如星辰一般璀璨,丹雅姑娘的白色衣襟如那苍穹红花一般被次第晕染。

“好吧,若这能让你解气,你便尽情地来吧。你大可以尽情放肆、尽情哭泣、尽情发火,直到让你酣畅淋漓,直到你那被烈火灼烤般的内心能冷静下来,全情释放吧。”

说完,丹雅姑娘便紧闭双唇,压抑着自己的尖叫,静静地承受着恶鬼的攻击。

面对恶鬼接二连三的残酷攻击,人族的肉身早就支离破碎。

丹雅姑娘就这样承受着恶鬼肆无忌惮的攻击,遍体鳞伤。

然而,不论遭受了多么严重的致命攻击,丹雅姑娘却始终不肯放开抱住恶鬼的那双手。

即便等到她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一双眼眸失去了生气,也依然没有放开抓住那团黑影的手。

她像是在表示自己绝不会放弃时隔多年终于续上的前缘似的,大喘着粗气哼唱着摇篮曲,依然在轻轻地拍打着那团黑色的身影。

真希望这延绵不断的痛苦能有尽头。

可丹雅姑娘被下了冷血无情的不死诅咒,她那刚刚踏入幽冥的灵魂很快便又回到了这具支离破碎的肉身,让她这具早已不成样的身体再次睁开双眼。

那之后丹雅姑娘又死去了好几回,可她始终没有放弃对恶鬼的拥抱。

惊人的是随着丹雅姑娘不断死去,恶鬼的身形也渐渐缩小。

他的愤怒渐渐平息,包围周身的黑色团块也渐渐支离破碎,渐渐飞向了远方的天空。

直到淡红色的月光淡去,紫色的黎明之光到来,丹雅姑娘衣衫破烂的怀抱里抱着的不再是那具面目可怖的巨大黑影,而是一个包裹着瘦骨嶙峋的孩子的茧。

“你终于没了杀意啊。”

丹雅姑娘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儿放在地上,然后艰难地伸手拔剑。

“我宝贝的孩子啊,你曾将你的心捧给我吧,我也会如你当初那般将我这颗心捧给你。”

长剑的剑尖直指黑影。

“我的剑术是对亡魂的祭仪,我的剑会将肉割下,我会用这把剑砍掉你命中遇到的恶业束缚。”

很快剑刃便泛起了蓝光,四处汇集而来的蓝色光点包裹着丹雅姑娘和冤魂,掀起了旋风。

这阵旋风将恶鬼的身心以及附近剩下的那些黑色团块和灰尘全都包了起来。

“孩子,愿你往生极乐。”

片刻后,伴随着一阵强劲的运气声,那些黑色的肉块都随着蓝色的风飞向了遥远的天空。远处广阔的天空中满是紫色的黎明之色,与多年前二人一起看到的那一幕极其相似。等到黑影碰到地平线那头露出的阳光时,便彻底消失了踪影。

……

少年一直在做梦。

梦里的自己一直是一团拳头般大的黑影,还长着一双猩红色的眼睛。一股从胸口迸发出的难以形容的悲伤让他不禁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陈年的愤怒被释放一空,蓝色的旋风也将痛苦向天空吹散,心中的那些郁结都已释放,可这双猩红的眼睛却始终没办法停止落泪。

这时,他泪水朦胧的一双眼才看到了一位姑娘的身影,和很多年前自己在幽冥看到的那位姑娘一模一样。她像是被什么锋利之物刺伤过,浑身是血,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却一脸温柔无比的表情,疼爱地看着自己,一脸灿烂的笑容。

姑娘伸出白皙的手,温柔地抚摸着自己丑陋的身体,少年已多年未曾被人如此呵护过,这感觉既让他怀念也让他伤心,他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也不知他在姑娘怀里哭了多久,只见姑娘伸手指了指,远处便出现了一条通往苍穹的蓝色狭长小路。

少年分明记得自己曾走过这条路,有一次自己曾爬上幽冥鸟的背,还有一次自己曾与娘手牵手一同离开那遥远的安息世界。

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却不愿意走上那条路,见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姑娘吃惊地问道:

“你不想走吗?不必害怕,我已帮你承受了你去幽冥时该承受的所有业,更何况等去了幽冥,你就能与你娘重逢了……”

可这一次他却用力地摇了摇头,似是表示拒绝。

不管对方怎么劝说,他都不想再走上那条路了。

他绝不希望自己再孤身一人一边流泪一边踏上幽冥之路。

“原来如此啊,可爱的孩子,看样子你是不想就此去幽冥啊。”

丹雅姑娘那双能看清他内心世界的温暖眼睛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那双哭泣的猩红眼睛。

“知道了,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如你所愿,你就留在这世上吧。我会收留你,成为你的‘魂主’,直到你解开心中所有的疙瘩。让我们一起留在凡间,创造出更多美丽又有价值的回忆吧。也让我们一起为你这虚无的人生和我这永无尽头的人生找到我们各自的意义。”

然后丹雅姑娘便用温柔的嗓音呼唤了少年的名字。

“我的宝贝夜儿。”

随后伴随一阵清脆的咔嚓声,璀璨夺目的蓝光萦绕在黑色身影周围,这道蓝光将丹雅姑娘与那把神秘之剑连了起来,并渐渐在丹雅姑娘和剑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多年沉浸在悲伤里的灵魂终于可以栖身于丹雅姑娘的剑中,进入新的梦乡。

直到那满是痛苦的回忆被各式各样的笑容所填满,他会一直留在温暖的丹雅姑娘身边,陪她一起走过漫漫长路……

……

“如今我要上路了,你一定要幸福,恩宝公子。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为你祈福的。”

耳边传来的低语声让恩宝猛地睁开双眼。

沙沙沙,沙沙沙,翠绿的松叶在清风中摇摆,发出令人心情愉悦的声响,松叶的清香轻柔地挑逗着少年的鼻尖。

“唔……”

少年揉了揉肿到快要闭起来的眼睛,慢慢环顾四周。

清晨明艳的日光照了下来,空气里有着夏日清晨的燥热。见眼前是一片摇曳的绿色大树,他抬起头来望去,这才发现自己似乎一直躺在守护树下呼呼大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何会在这里?”

少年急急忙忙站起身来,盖在身上的薄毯啪嗒一声落地。好像是有人将少年送到了这里,怕他着凉,还特意给他盖上了毯子。

少年回想起昨夜的狼藉,恶鬼在村口那户破败不堪的屋子里哭嚎,丹雅姑娘静静地承受着恶鬼的攻击,血肉模糊;她就那样原地死而复生了好多次,后来又提起剑来。

后来一道晃眼的蓝光射出,一切都仿佛是朦胧的梦一般……

“对了,丹雅姑娘怎么样了?她该不会……”

可任凭恩宝如何四下寻找,也找不到任何丹雅姑娘的痕迹。或许她还留在那个棚屋?或许她受了重伤,正瘫倒在什么地方?

恩宝加快了脚步,迅速向昨天的事发地奔去。

然而即便那片破败的废墟惨不忍睹,即便昨夜闹出了那么大的阵仗,附近一带却丝毫不见阴森气息,有的只是无尽的平静。

丹雅姑娘消失了,一如她当初出现在村庄时那般突然,她和那恶鬼一道随着拂晓的晨雾消失了。

少年难掩慌张之色,大步流星地折返去守护树下。

恩宝坐在守护树下的大石上,回想起和丹雅姑娘在一起时的所有瞬间。

“这些灵魂即便死了也去不了幽冥,只能在黄泉边苦苦徘徊,接受业障藩篱的折磨。还望公子能诚心为他们祈福,愿他们能平安踏上幽冥之路,在幽冥接受正当的审判。”

“我是不死之身,所以无需为我担心。”

“也让我们一起为你这虚无的人生和我这永无尽头的人生找到我们各自的意义,我的宝贝夜儿。”

那个手握神剑的来自幽冥的武士,那个拥有不死之身的姑娘,那个体贴又坚毅的丹雅姑娘。

她似是被神牵引般来到了此地,与自己在乎的人重逢,如今他们二人又再次踏上了全新的旅途,而少年恩宝碰巧成为了这一切的见证者。

“方才公子让我明白,我的人生对别人如何意义重大。从今往后,当我失意迷茫时,都会想起公子的话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公子的。”

“……”

这时,站在原地发愣的少年听到了隔壁大爷的呼喊。

“臭小子!你怎么一大早就这么迷迷糊糊的!”

“爷爷,我好像遇到了传说里的丹雅姑娘。”

“你说什么?丹雅姑娘?”

“是,昨天出现的那位姑娘,她就是丹雅姑娘!”

听到恩宝莫名其妙的话,隔壁大爷愣了片刻,随后便用手中的烟杆轻轻敲了敲恩宝的额头。

“喂,臭小子,胡说什么呢!你小子是被谁家姑娘彻底迷住了吧,胡说八道什么呢!”

“不是,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看到了,我看到丹雅姑娘对抗恶鬼了。”

“得了吧,你消停消停。难不成只要打扮成姑娘的模样去抓鬼就都是丹雅姑娘吗?那这天底下所有的捉鬼师还不都是丹雅姑娘?”

看到少年酷暑之下一阵胡言乱语,老人不乐意地摇了摇头。

“啧啧啧,我看你是热昏头了,热昏头了啊。”

见老人这番反应,恩宝并不介意,继续说道。

“爷爷,您听我说嘛。您记得在丹雅姑娘的传说里她救过一个孩子吧?那孩子就是昨日还在村里猖獗的那个恶鬼……”

后来但凡有空,少年恩宝便向大家伙讲述自己看到的丹雅姑娘的故事。

虽然他的故事偶尔也会有几分添油加醋,有时还会亲自上阵演上一演,但也确实让更多人知道了丹雅姑娘的传说。

这其中不乏少年的邻里、伙伴,以及他长大成人后结识的终生伴侣和自己的孩子,甚至包括后来的孙子孙女。

这个世代相传的故事不知不觉间越过重洋传到了异域之地。

而这时正好重洋之外各片广阔的大陆上都有人目睹了一个身穿东方服饰的姑娘,传说她会突然出现在人们危难之际出手相助,随后又离奇消失。这便是那手握神秘之剑,拥有不死之身的丹雅姑娘和在她身边徘徊的亡灵的传说。

跨海而来的东方传说和人们口口相传的离奇见闻相互融合,渐渐演变出各种形态,最终便成为了人尽皆知的传说。

如今已过去了很多年,传闻这个拥有不死之身的丹雅姑娘还在大陆某处漂泊。

她会带着自己那把泛着蓝光的剑突然出现,帮助有困难的人,随后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一如她出现时突然。

而现在,在这群面对魔族的突袭而身处劣势的佣兵面前,一位身穿东方服饰的姑娘就突然出现了。

“是魔族入侵者!!!魔族那帮家伙出现了!!!”

“莫慌,调整队形!要是就此当缩头乌龟,奥鲁特城就危险了!”

“利斯塔、琳,找她弱点,卡鲁试图压制他,格雷保护好伊菲,贝拉拦住冲上来的魔族!凯伊,麻烦你指挥一下后方的投石车!”

一个英飒的金发女战士站在城门口指挥着周围的其他战士,而在她把目光投向战场的时候,却发现一个拿着剑的女人,独自走向了魔族此次前来的头领。

“等、等一下,她是……”

“退后!他可不是你一介平民能凭一己之力抗衡的!”

即便众人极力劝阻,姑娘依然拔出了那把长剑,护住这些在庞大的狮头魔族面前败下阵来的人们。

她只留下了一句极其冷静的话,便提起泛着蓝光的剑杀了出去,消失在敌人的阵营之中。

她说:“我是循着歹毒杀气一路来的这里,此地必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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