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失神,有清脆好听的声音响起:“陛下到。”
公公立马跪下:“奴才叩见陛下。”
王七麟和徐大也得行礼,这让他感到很蛋疼。 他想自己以后离开长安城后尽量不要再回来了,见到皇帝就要下跪,这它娘时间长了容易得关节炎。 退朝后时间不长,太狩皇帝换了一件衣服,龙袍换成了一件带祥云的淡黄长衫,绣着五爪金龙。 人靠衣裳马靠鞍,王七麟感觉他换上这衣裳后气质变了,俊逸、洒脱。 人行之中,长衫摇曳,五爪金龙仿佛在祥云之中翻滚。 太狩皇帝走到他们跟前招了招手,说道:“都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万公公是跟随朕多年的老人,王大人和徐大人是朕亲手拔擢的俊杰,你们私下里在朕面前不必多礼,更不要三跪九拜。”
徐大顿时感激涕零:“圣上真是个大好人。”
万公公以冷厉的眼神看他,太狩皇帝大笑着挡住了他的目光。 他在湖边站下,一艘画舫行驶过来,太狩皇帝招呼道:“诸位爱卿随朕上船,咱们一边游湖一边聊几句。”
王七麟奇怪,这湖泊风景瑰丽、珍禽繁多不假,可是规模并不大,毕竟这是皇宫里头的一座湖泊。 相对于他见过的一些大河大湖,皇宫就不算大,这样里头的湖泊又能有多大? 所以这样的湖有什么好游荡的? 不过这是圣旨,他心里可以抗拒但身体必须顺从,船一靠岸他便准备上船。 有人比他更快。 徐大嗖一下子窜了上去,上船之后很热情的对太狩皇帝招手:“来来来,圣上拉住我,我拉你上去。”
万公公的身影一闪出现在他身边,阴恻恻的说道:“徐大人,什么我、你的,您最好注意一下称谓,圣上面前哪有人敢自称‘我’?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敢称呼陛下为‘你’?”
徐大瞠目结舌,恰到好处的露出惶恐与茫然之色。 太狩皇帝见此笑道:“万公公莫要吓唬徐大人,徐大人这是赤子之心,他的心直口快甚合朕意。”
徐大讪笑,像是知道自己说了蠢话,尴尬的收起手、缩着脖子退了回去。 太狩皇帝冲他招招手:“来,徐大人,拉朕一把呀。”
王七麟在后头看的叹服,他决定尊徐大为影帝。 太狩皇帝上船,他最后跳上船,小船摇摇晃晃驶入湖中。 然后他面前景色变了。 大风猎猎,清澈的波浪呼啸席卷,王七麟震惊的往四周看去,浩瀚无边的大水面出现在他面前。 穷极目力,望不到边! 水浪浩浩荡荡,卷起的浪花拍在小船上,先前在湖边还摇晃不停的小船这一刻却稳如老狗。 水汽弥漫,略带腥气。 王七麟没有见过海洋,他感觉这就是海洋。 水下有礁石,远处有碣石,白浪拍打在山崖上翻卷回来,如同撒下大片雪花。 涛声轰鸣,海上犹有绿草。 冬天刚刚过去,春天还没有完全到来,可是海上水草却绿意盎然。 远处山崖上隐隐有树木伸展,王七麟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反正看那庞大的规模就知道是一棵神树。 徐大喃喃道:“吾草,我这是做梦吗?”
太狩皇帝背手站在船头笑道:“不,这不是做梦,这是东海之水。”
徐大震惊的看向他问道:“圣上,咱们已经到东海啦?”
太狩皇帝说道:“弱水一瓢而已,东海浩瀚广袤,挂上云帆便是千里之外,这小小水泽岂能与东海相提?”
王七麟陷入了震惊之中,他抬头看着悠悠白云,低头看向碧蓝海水—— 然后他放出了大蟒神。 大蟒神能看透世间虚幻。 但他看到的依然是一片海洋。 这是真的,不是假的。 海风吹动太狩皇帝的长袍猎猎甩动,万公公拿出一件大氅体贴的准备给他披上。 徐大已经脱下自己袍子给太狩皇帝披上了。 万公公眼角跳的很厉害。 太狩皇帝并没有拒绝,他拉了拉衣服披在身上笑吟吟的问徐大:“你不冷吗?”
徐大一拉衣裳露出花岗岩一样的胸肌和好像被老鸨夜尿灌溉过的野草一般的茂盛胸毛,一脸骄傲:“圣上有所不知,我从小除了读书就喜欢举石锁,所以这身子骨结实的很!”
太狩皇帝感兴趣的摸了一把,拍拍他的手臂欣慰的笑了:“很结实的胸膛,是一条好汉子!”
徐大暗搓搓的发力,胸肌抖动的很浮夸。 太狩皇帝赞叹道:“朝廷需要的便是徐大人这样的猛汉,若是朕有十万你这般的好汉子,何愁西域群狼环伺、塞外猛虎垂涎、中原逆贼嚣张?”
徐大意气风发的笑道:“圣上无需烦扰,不管西域塞外还是中原——等等,圣上,中原逆贼嚣张?中原不是海清河晏?怎么会有逆贼?”
太狩皇帝淡淡的笑道:“是呀,现今世道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怎么会有逆贼呢?”
“可是偏偏就有。”
王七麟竖起耳朵,知道话题就此切入正题。 他不得不暗地里给徐大点上个双响赞,这货捧哏的本领迎风见长。 太狩皇帝倒是没有与他们耍什么手段,很直白的问王七麟:“王大人,俞大荣的案子是你侦破的,你说他是被谁杀害的?”
王七麟更直白,道:“祯王。”
太狩皇帝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愣是没话说了,呆住了。 万公公立马向前一步喝道:“大胆!”
徐大说道:“为啥大胆?我家大人说的是实话,这事就是祯王干的,他在蜀郡逆施倒行,逼的俞大荣来向圣上告御状,结果这事不知道被谁走漏了风声,祯王竟然在长安城把他给害死了!”
太狩皇帝接话说道:“倒也未必走漏风声,俞大荣在蜀郡便多与祯王不睦,此次俞大荣进京,他怎么能不防备着点呢?”
“祯王是朕的三哥,他自小便谨慎,防患于未然就是他的座右铭。俞大荣,正是他的患呀。”
徐大冲动的说道:“圣上,我徐大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古之圣贤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至圣先师又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还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正所谓古之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更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俞大荣是圣上的王臣,祯王虽然是圣上胞兄,却也是圣上王臣。”
“自古以来,圣贤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没有说,臣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祯王诛杀俞大荣这朝廷命官,他这是目无王法,铸下大错!”
王七麟听的昏头昏脑,他没听懂至圣先师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因为里面不少话都是他第一次听说,于是只能配合的点头:“就是、就是。”
万公公心烦意乱,他是读过书的人,他觉得徐大咧开这张破嘴在瞎鸡儿说,他说的话压根没有缜密逻辑。 可偏偏皇帝吃这一套,挑起的眼角中所蕴含的笑意便说明了这点。 他的这一抹笑意让万公公很不爽,于是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吾草汝娘之。 骂完了他更不爽了:自己有心无能! 太狩皇帝紧了紧身上的袍子走向船头,顺手从万公公手里接过大氅递给徐大:“海风大,披上衣裳,小心受冻。”
徐大接过大氅再次浮夸的摇起乳浪:“圣上放心,我身子骨一等一的强!”
太狩皇帝笑了笑不再说话,站在船头享受风吹。 小船从悬崖下经过,几朵洁白的小花从树上落下,如同雪落。 太狩皇帝接住小花嗅了嗅,说道:“王大人,你知道朕为何要恢复你听天监观风卫之位吗?”
王七麟谨慎的说道:“回禀圣上,微臣不敢枉测圣意!”
徐大张张嘴,欲言又止。 太狩皇帝冲他点点头道:“徐大人有何高见?”
徐大冲动的说道:“祯王在天子脚下培养心腹暗杀朝廷命官,他这是当天高皇帝远,自己在蜀郡能当土皇帝!”
“按照俞大人的贴身状纸所记述,他在蜀郡罪刑颇多,可是蜀郡的监察刺史却毫无动静,这说明他已经当了叛徒,他被策反了!”
汉武帝时,中原便被分为十三个监察区,每个区设置一名刺史巡行监察,代表中央监督地方,权力很大,属于常设巡查机构。 这种巡查制度为历代沿用借鉴,如魏晋、隋唐时期有监察御史,宋朝有监司,元朝有按察使、廉访使,及至本朝,太祖皇帝重启刺史之位,但行监察之权,就叫做监察刺史。 徐大说道:“所以圣上希望观风卫能行使好太祖皇帝的初衷,去把祯王的事调查个清清楚楚。”
万公公忍无可忍,冷飕飕的说道:“徐大人,你好聪明的脑袋瓜子。”
徐大客气的说道:“彼此彼此,其实我也不是很聪明,当初就没有考上进士。”
万公公沉默了。 太狩皇帝看向王七麟叹息道:“王大人,你空有一副好皮囊呀。”
王七麟苦笑道:“微臣惭愧。”
太狩皇帝对万公公说道:“徐大人乃是朝廷人才,当为铜尉。”
万公公恭谨行礼:“老奴接旨。”
徐大瞠目结舌,然后吱吱呜呜的说道:“圣上恩典,可是这不好吧?我是铜尉?可我家大人也是铜尉,圣上皇恩浩荡,但这与礼不合,这样怎么行呢?”
太狩皇帝轻松的说道:“观风卫本是听天监下十三府之一,有两位铜尉怎会于礼不合?徐大人多虑了。”
徐大说道:“圣上皇恩浩荡,圣上说与礼相合这自然就与礼相合,但十三府有两位铜尉那是因为上头还有银将,若是没有银将只有多个铜尉,这工作不好展开!”
太狩皇帝淡淡的瞥了眼王七麟道:“朕重启你观风卫,正是要知道蜀郡真实情况,若你能办得好,此间事了,朕许你为听天监银将。”
王七麟叫道:“谢圣上恩赐!”
太狩皇帝笑了笑道:“记住,祯王乃是朕的兄长。历朝历代,皇家都不乏兄弟阋于墙的闹剧,朕,不希望重走前人的老路。”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但立法为公,王法最大,王大人,你要给朕查出一个真相!”
王七麟道:“微臣一定竭尽所能!”
太狩皇帝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说:“不是竭尽所能,是一定达成所愿!”
王七麟行礼。 它娘的,你们自家事自己解决,让我个外人掺和什么? 小船在海上穿梭,滔天恶浪中如履平地,显然是一件法宝。 太狩皇帝表明了自己心意后没有再说什么,他独自站在船头,双手习惯性的背负在身后,王七麟从后头看才发现他的身影颇为纤瘦。 茫茫海上的时光变得有些不可捉摸,王七麟不知道他们在海上飘荡多久,最终当他看大海看的精神恍惚的时候,忽然发现几只白鹤优雅的从他身前掠过。 回来了。 太狩皇帝点点头,万公公对两人说道:“二位大人,请吧。”
王七麟行礼后退,徐大后退中说道:“圣上保重龙体!您的身躯乃是万金之躯,您的健康是万民之福,您要为大汉社稷、为百姓安居乐业保重呀!”
太狩皇帝露出淡淡的笑,当他们下船的时候他突然问了一句:“徐大人有没有兴趣来宫里当差?万公公年纪大了,朕身边缺个体己人呀。”
徐大吓到缩鸡。 万公公脸上闪过一丝阴翳,但他总是低着头,没人能看到他的神情。 他送两人离去,太狩皇帝一直在笑吟吟的看着他们。 这时候驾船的矮壮汉子说道:“陛下,你最后的话会害死徐大。”
太狩皇帝收敛起笑容说道:“他在朕的面前耍心机,竟然妄图戏耍于朕,这样朕只是要他的命而不是灭他满门,不是仁慈吗?”
汉子说道:“他未必是在耍心机,我看他说的话倒是真心实意。”
太狩皇帝冷漠一笑,道:“你又看错了,而朕不会看错,朕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你应当清楚,朕若是没有识人之明,恐怕早就先老头子之前而死了。”
汉子沉默的点点头。 太狩皇帝又问道:“王七麟这个人,你怎么看?”
汉子说道:“他是个聪明人,闭紧嘴巴,观澜形势,以不变应万变。”
太狩皇帝哼笑一声:“你还是看错了,他也是个蠢人,他能闭紧脸上的嘴巴是因为徐大是他延伸出来的嘴巴,他要知道的事,徐大帮他问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朕不明白,王七麟一个凡夫俗子怎么会有徐大这样一个兄弟?朕乃天潢贵胄、真龙天子,坐拥祖业万万里江山,为何却没有这样一个兄弟?”
汉子沉默不语。 太狩皇帝喃喃说道:“这或许就是天潢贵胄、真龙天子的命途,自始皇帝起,我等受命于天后就得自称寡人,或许真要孤寡一生。”
汉子说道:“你大哥有这样的兄弟。”
太狩皇帝喝道:“他不是寡人!他未曾受命于天!”
汉子说道:“我只是个船夫,这些我确实不清楚。”
“不清楚就少说。”
太狩皇帝扫了他一眼:“从这点而言,王七麟倒是比你聪明许多。”
他信步走下船,高高昂着头、自在的背着手,龙行虎步,天下皆可去得。 但他的背影单薄又孤寂。 即使能去得天下,却也只是独自一人去。 王七麟和徐大共同往外走,万公公走在前面不管两人,所以他们俩后头就有些肆无忌惮,勾肩搭背偷偷对着宫殿指指点点。 直到宫门口,万公公才说道:“您二位都是聪明人,应当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若是不想被灭九族,以后多做事少说话,特别是今日在湖上的话,一句都不要传出去!”
徐大说道:“万公公放心,我们兄弟办事你放心,今天在湖上的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无人可知。”
王七麟愕然问道:“今天在湖上说过什么话?”
万公公轻蔑的对徐大笑了笑,道:“你聪明个屁!”
徐大无辜的说道:“万公公你何出此言?我在船上就说了,我不聪明呀。”
万公公的身影陡然出现在他身侧,一只手挨到了徐大脸上。 接着是一声剑出。 一柄飞剑闪电之间扫到了万公公额头。 围魏救赵。 万公公回手以两指捏住了飞剑,还能翘起兰花指。 彩虹剑穗摇曳,一扇门恍惚打开。 四把飞剑同时刺出。 万公公目光一缩双手挥舞,他顿时化作三头六臂,噼里啪啦将飞剑全数打退。 王七麟抓住徐大后撤,他厉声道:“万公公要做什么?你是黄泉监监首,不是我听天监青龙王!”
万公公盯着他道:“你敢冲咱家出手?”
王七麟猛的大喊:“抓刺客、抓刺客!有人刺杀朝廷命官!有人刺杀圣上御赐的听天监铜尉!”
宫墙上的精悍士卒顿时拉开长弓,戍守宫门的两排羽林卫迅速变幻阵型,一队组成防御阵堵门,一队结成冲锋阵警惕冲来。 带头校尉双手中有轮子呜呜的转动,他面无表情的问道:“怎么回事?”
王七麟指向万公公喝道:“他刺杀陛下御赐铜尉官职的朝廷命官!”
万公公厉声道:“王大人,你真是胆大包天!”
他意识到自己小看了面前这个青年,对方不只是长得帅,而且很能打,不光脾气暴,而且胆子大。 又帅又能打,又凶又胆大。 校尉喝道:“你们可知咆哮皇宫和扰乱皇宫秩序是什么罪?”
王七麟对他喝道:“你们可知刚才这个人对徐铜尉出手了吗?”
校尉眯起眼睛看向万公公,忌惮却蠢蠢欲动。 万公公深吸一口气说道:“咱家素来不屑说假话,刚才咱家确实对徐大人出手了,可那是他应得的教训。”
“何出此言?”
“咱家刚说了湖上的事不准透露,徐大人却……”万公公下意识接了这句话,反应过来后赶紧闭嘴。 王七麟悠悠说道:“什么湖上的事?万公公你在说什么?要不然让这位羽林卫大人去把事情通报给圣上,让圣上来裁断?”
万公公微笑着看向他道:“好,厉害,很不错。”
他向羽林卫行礼并道歉,又对王七麟和徐大露出温和的笑容:“刚才是咱家激动了,以后咱家会向您二位道歉的,今日咱家还要侍奉圣上去拜见太后,不能在这里耽搁功夫,所以先告罪一声。”
“再见。”
万公公轻轻弯腰快步而去。 羽林卫沉默的退回去。 他们来的快去的急,像刚才王七麟看到的潮水。 王七麟拍拍徐大肩膀说道:“徐爷,咱碰上麻烦了。”
徐大叹气道:“七爷你这话说的不对,实际上是大爷自从认识你,就没从麻烦里脱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