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王七麟以责问语气提及刘寿等人,丁三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徐大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道:“你怎么这么胆小?有什么该说的你就说,放心,大爷在这里,这锦官城没人能动的了你!”
丁三抬头看了看两人,苦涩的笑了:“敢问徐大人能一直待在锦官城么?”
这话徐大可就没法接了。 但丁三也没有怂到不敢说话的份上,他幽幽的说道:“这算什么嚣张?今日小王爷只是赛马罢了,他有时候还会赛虎呢,他有老虎为坐骑!”
王七麟吃惊的问道:“骑着老虎在这街道上赛跑?”
丁三点点头。 王七麟的脸色阴沉下脸,他又问道:“那老虎有没有伤过人?”
丁三说道:“明面上来说没有,他们所驾驭的老虎相传是山中九黎人所驯化的,大多数时候倒是很老实,没有命令不敢伤人的。”
“那暗地里呢?”
徐大笑嘻嘻的问。 丁三吞了口口水,低声道:“小的也不清楚。”
王七麟大概有答案了。 俞大荣状告祯王的十大罪中,有一条罪名便是‘为人残暴,抓人进牢笼纵虎于其中,使其于内搏杀’。 看来祯王用来伤人的虎在儿子手中另有用途。 不过仔细想来这帮官三代也真会玩,竟然骑着老虎来赛跑,简直是作死! 蜀女多秀媚,锦官城百姓不管有钱没钱都喜欢玩,所以城内勾栏院众多。 当地勾栏院是分等级的,总分天地人三等,芳草苑是最低等的人等院,去里面玩的多是寻常百姓和牛八刀、方海这样的不入品小吏。 此时街道上的布庄、粮店、杂货铺子等还冷清,而勾栏院门口则比较热闹。 男人玩了一夜后踏着晨曦离开,正好现在早餐馆子开门了,他们便去舒舒服服吃一个早茶,吃饱喝足趁着天气还没有热乎起来回家去睡觉。 白天天热,他们正好睡觉,等到傍晚天气凉快了,他们再出来继续找乐子。 当地稍微有点闲钱的人都是这么过日子,徐大听丁三介绍后大为艳羡。 王七麟道:“不对呀,你们锦官城虽然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可还是寻常百姓多吧?寻常百姓要过日子就得勒紧腰带吧?看你们城里吃喝玩乐店铺这么多,都是谁来支撑这消费?”
丁三说道:“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穷人顶多不去嫖女人,但可以出来吃点好吃的——实际上我们城里头的百姓就没有几个会自己做饭,绝大多数人都是出来吃饭,大不了多吃点素菜,少吃荤腥好菜。”
锦官城人大方而热情,有早餐铺子的小二听到他们的话便探头出来笑道:“有钱就吃口水鸡、羊肉汤锅撒,没钱也可以吃个冰粉,我们老倌家的手搓红糖冰粉最地道!”
丁三点点头道:“这家的冰粉着实好吃。”
徐大掏钱立马来了两碗。 王七麟也掏钱,店小二诧异道:“这位大爷不是要了两碗吗?”
“那是他自己的,从他嘴里抢吃的,与虎口夺食没有区别。”
王七麟笑。 冰粉着实是好东西,黏软细腻、爽滑清凉,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很像王七麟梦中见过的果冻。 一大碗冰粉本身颤颤悠悠、晶莹剔透,上面撒了山楂片、软红豆,浇上浓厚的糖水,看起来就有一股清凉的感觉,里面洒上点细碎的冰块后能将暑气击碎。 王七麟舀了一勺进嘴里,这真是入口即化,舌尖轻轻一碰它便爆裂开来。 冰凉水润的粉在口中旋转跳跃,滋味甘甜,能在唇齿之间萦绕好些时候。 店小二一看他露出享受的表情立马上来推荐口水鸡,徐大问道:“七爷,试试?”
王七麟道:“先去芳草苑,等把那边的事办了再回来试试。”
他们草草吃了冰粉出门,然后走出几步后听见店小二和早起的食客在聊天:“这哪里来的外地人?大清早就忙着去园子?真性急,也不怕虚了?”
听到这话王七麟和徐大很生气,特别是王七麟最生气:老子天天补,补的油光满面、眼里冒火,你们是瞎了眼吗,竟然怀疑老子虚? 芳草苑是个古旧木楼,现在里头还不算很乱,就是门里门外、楼上楼下总有女人在探头探脑。 她们显然已经得到内部消息知道牛八刀出事了。 丁三到来,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急匆匆走来拉住他的手说道:“三儿,你刚才去哪里了?这两位是……” “这是芳草苑的一个老鸨。”
丁三先给两人介绍了一下,然后又对那老鸨使了个眼色,“这是听天监的大人,你赶紧把无关人等都带走,该进屋的进屋该走人的走人,别它娘的吵吵闹闹!”
王七麟上了顶楼。 对于这种低端勾栏院来说,牛八刀这样的衙门班头已经算是身份尊崇的贵宾了,所以他每次来都是找芳草苑的红倌人、当红头牌。 木楼里头到处飘荡着低廉的胭脂香,另有压抑不住的淡淡汗臭和石楠花香。 老鸨驱赶了探头探脑的姑娘们后急匆匆赶回来,小声说道:“昨天傍晚八爷和方爷到来,他们出手阔绰,方爷找了晴香,而八爷则花重金给我一个女儿梳拢……” 王七麟推开门随口问道:“梳拢?什么叫梳拢?”
老鸨愣住了。 徐大哈哈大笑,他搂着王七麟肩膀低声道:“给黄花大闺女开苞就叫梳拢,这是有讲究的,勾栏院里头还要搞个仪式呢……” “庆祝一个清白姑娘掉入火坑吗?”
王七麟冷冷的接话。 徐大想了想后不笑了,骂道:“狗日的世道!”
丁三眼疾手快推开门,他进门一看,普普通通的装潢,房间分三间,左边是茅房,中间是个厅,右边则是姑娘接客的闺房。 牛八刀跪在厅里,朝着正北跪的规规矩矩。 王七麟等人进门,门后响起一个呆呆的声音:“它、它来了,怎么会这样?”
门后是方海,他光着上半身,只穿着一件宽松的裤衩子,露出干瘦的胸膛和麻杆似的两条腿,满脸惶恐、眼神惊慌,像大旱之年被套住的野兔子。 徐大给他一脚喝道:“去把衣服穿齐整了,你好歹是吃皇家饭的,看看你如今成何体统?”
方海苦涩的撇嘴嘿嘿一笑,他喃喃道:“我都快要死了,今晚就要死了,有啥体统不体统的?”
“不对,我得穿戴整齐了,嗯,穿戴整齐到时候上路能好看一些。”
王七麟先没管他的疯言疯语,而是去看牛八刀。 如今他已经不是刚出茅庐时候的小菜鸟了,自己便能从一具尸体上看出许多东西。 牛八刀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双手拄着地、脖子上挂着红绸子,红绸胡乱系在一起,眼睛大睁、面皮死灰,身上缠绕着异样的阴冷气息,这自然是被鬼给害死的。 王七麟蹲在他面前看他,面前是因为瞳孔扩散而变得惨白的眼珠子。 很瘆人。 他从上到下仔细扫了一遍,对徐大说道:“徐爷,你过来看看,能看出什么来?”
徐大抠了抠鼻孔看向牛八刀,说道:“他死前应该很高兴,你看他笑的,笑的怎么这么瘆人呢?”
“他这是跪着干什么?跪谢隆恩?嘿,跪的姿势很板正,这是跪谢爹娘的养育之恩?”
王七麟说道:“你还真猜对了,这就是婚宴上新郎官叩谢爹娘养育恩情时候的姿态。你看他右手,他手里握着个什么东西?”
徐大低头一看,道:“酒盅?交杯酒?”
王七麟点点头。 他让丁三带走老鸨,然后对方海说道:“说说吧,你们干过什么亏心事?人家女鬼找上门来了。”
方海苦涩的笑道:“大人明鉴,小的能做什么亏心事?小的可是衙门的差役,绝不敢做违反国法的事。”
王七麟说道:“哦,本官明白了,你们这是做了违反国法的事!”
方海抬头呆呆的看他,脸上又是露出笑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坚定的摇头说道:“大人,我们没干违反国法的事,小人是老实人……” “行了,屁话别说了,”徐大不耐的在他脑门上甩了一巴掌,“你若是想活下去,那就老实的交代你们干过的坏事,否则大爷看你是有心理准备了,应当知道自己挺不过今晚吧?”
方海却咬死口风,说他和牛八刀就是没干过什么违法犯纪的事。 见此徐大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你们是挖人祖坟还是杀人放火了?这是犯了多大的罪,竟然宁可死都不肯把罪名说出来?”
王七麟也猜到了这一点。 路上听丁三说的时候,他还不能判断出牛八刀做了什么孽所以才遭到女鬼报应。 可是进门看到方海这个熊样他就知道了,既然丁三被牛八刀找过,这方海肯定也被找过了,这伙人肯定干过什么坏事。 方海是个老官油子,他在衙门厮混二十多年,是个油盐不进的滚刀肉,他咬死说自己冤枉后,王七麟和徐大一时没办法——总不能给他上刑吧? 王七麟索性去找丁三,盯着他问道:“你跟着牛八刀和方海,干过什么坏事?”
丁三顿时明白他的意思,立马又跪下了,激动的举起手叫道:“王大人、王大人请您明察,小的确实跟着八哥和海哥做过吃霸王餐嫖霸王妞的事,可这些事不至于要被女鬼夺命吧?”
王七麟问道:“你们有没有,强暴姑娘?”
丁三叫道:“没有绝对没有,这个不敢干呀,就是在这芳草苑里头玩过霸王妞,但也没有逼迫人家,更没有逼死姑娘,不可能就因为这事去自杀去变成鬼。真的,小的可以发誓,大人,您可以明察!”
他的胆子小,王七麟相信他不敢对自己说谎。 徐大出去找老鸨等人打听了一番,回来后他冲王七麟点点头,意思是丁三没有说谎。 王七麟沉吟了一下,问道:“你是牛八刀和方海的跟班,那他们两个干过什么坏事?”
丁三一下子怔住了,嘴巴嗫嚅,不敢说话。 王七麟不耐的说道:“牛八刀死了,方海也死定了,你不用害怕得罪他们。另外你们碰到的事可与本官无关,本官大可以撒手不管,你明白本官意思吧?”
丁三急忙说道:“大人您先别生气,小的不是不想对您隐瞒什么,而是、而是八哥和海哥挺不是玩意儿的,他们干过的坏事挺多,小的刚才在合计,在琢磨给你怎么说!”
他抹了把嘴巴,犹犹豫豫的说道:“他们两个,嗯,放高利贷,听说逼死过人。”
“他们还给一家赌坊当打手,在赌坊里头有股,那赌坊名声很臭,也有人在赌坊被骗的倾家荡产,最后卖儿鬻女卖媳妇……” “还有还有,嗯,他们在山里头捣鼓过死人,给人配死人亲啥的……” 王七麟心里一动,想起了初见三人时,牛八刀与方海身上的尸臭味。 于是他便忽然问道:“前天夜里本官第一次见着你们的时候,你们那天背过尸首?背过南诏人的尸首?”
丁三摇摇头说道:“回禀王大人,这不敢呀,都是凶杀的人,我们哪敢碰?是听天监的大人给他们收的尸,我们就是负责裹草席子和看守。”
听到这里王七麟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回到屋子里一脚踢在方海胸膛将他踢得在地上翻滚几圈,哀嚎连连。 “别叫了,这点痛苦都承受不了,以后遭受凌迟之罪的时候怎么办?”
一听这话方海真不叫唤了,他猛的爬起来叫道:“王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王七麟冷冷的说道:“丁三把你们的罪都告诉本官了,难怪你宁肯被鬼害死都不敢说出自己的罪孽,原来是犯下滔天大罪,一旦东窗事发会被处以极刑!”
“贩卖尸首!侮辱亡人!”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凝视方海,语气森然,“而且你们竟然敢从南诏使团中偷尸首,这简直是胆大包天!”
这话把方海的防线给击溃了! 他惊慌的说道:“王大人你可别听那孙子的话,他是胡说的,他嘴巴靠不住不是他这个人就靠不住,嘿,你以为他是什么老实人?你以为他会说实话?”
“狗屁!”
他突然愤怒起来,“那孙子就是个流浪汉,他为什么能进衙门?因为我们虎头儿看他可怜经常去帮他,他这些年能活下来多半是靠我们虎头儿照顾!”
“结果他做了什么?嗯?我们虎头儿得罪了祯王,想要离开锦官城去山里躲一躲,然后去京城告御状,结果呢?结果想通过他掩护扮作乞丐逃出城去,他却把我们虎头儿给捅了出去!”
说到这里方海气的眼珠子都红了,他跳着脚骂道:“我干他姥姥!我日他先人!这狗崽子,这恩将仇报的狼崽子,他是养不熟的野狗!”
王七麟的拳头握了起来。 虎头儿…… 得罪祯王被杀…… 他趁着方海在气头上问道:“你们虎头儿,就是被祯王给打死的那捕头?”
方海道:“是,就是他!”
王七麟又问道:“那祯王为什么要打死你们捕头?你们捕头要状告他什么?竟然让祯王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打死一个官家捕头?”
方海愤怒的情绪冷静了下来,他抬头瞥了王七麟一眼后不说话了,又瘫在地上。 王七麟冷冷的说道:“你已经命不久矣,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方海努力的吞了口唾沫,怯懦而期盼的说道:“王大人,小的可以向你告密,可是你得保住小的小命。”
王七麟说道:“本官向你承诺能保住你的小命,你就信吗?”
方海说道:“若是我们锦官城听天监的大人们承诺,小的不信,可你王大人的承诺小的信!”
“小的听说过您的威名,您是来锦官城查祯王的,您连祯王都不怕,敢跟皇亲国戚对着干,您是一言九鼎的铁汉子!您是从不违背良心的好官!”
王七麟失笑,说道:“你不必把本官抬的太高,实话实说吧,如果仅仅是有鬼缠上你,本官救你一命是小意思,可是你们作恶太多,本官即使从鬼手中救下你的命,也得把你送入监狱!”
方海脸色黯然,捂着脸跪在了地上。 他确实干过太多昧良心的违法事,所以他宁可死在鬼手中。 因为看牛八刀的样子,死在鬼手中好歹挺舒坦的,应当是在跟女鬼拜堂成亲时候死的,这样好歹强过被朝廷处以极刑。 王七麟能猜出他的心思,便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死在鬼手中会舒服一些,是吗?”
方海情不自禁的看向他。 他继续冷笑:“若是这样,为什么世间人特别是我辈修士最害怕死于妖魔邪祟手中?”
“很简单,对于人来说,若是正常死亡那阴魂会去往阴间投胎,这辈子就算结束了,尘归尘土归土,没有牵挂。”
“可是死在鬼手中?那就等着做鬼奴吧,等着被鬼祟去折磨吧!到时候才是真的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听到这里方海惊恐的往后倒退两下,他瞪大眼睛叫道:“不不不,不能啊!”
王七麟放缓脸色说道:“你把你做过的恶事都交代了吧,本官给你个承诺,若你确实死罪不可免,那一定给你个痛快,不会让你受折磨。”
“你若是罪刑不是很过分,那本官会向朝廷为你求饶,为你减刑,起码能保住你的一条命,顶多去做几年牢!”
这话大大的宽慰了方海,他叫道:“王大人饶命,请王大人救救小的,小的以前是鬼迷心窍,也是被逼的,是是是牛八刀逼我呀,逼小的去干坏事,因为小的、他是小的班头,小的只能听他的!”
“就拿恶鬼讨命的事来看,王大人你看,那女鬼也是先害死他……” 王七麟不耐道:“你直接说关键——” 方海垂头丧气的说道:“王大人说的没错,我们捣鼓过南诏使团的尸首往外卖,前天夜里遇到您之前,我们刚把一具女尸给偷运出去交给了一伙专门配冥亲的人。”
“应当就是那具尸首在作孽,昨天夜里它们入小的睡梦了,八哥带着那鬼新娘来给小的送喜帖,说他要成亲了,让小的去吃宴席,小的一时手贱想与他开个玩笑,竟然去掀开了鬼新娘的红盖头。”
“结果!小的刚碰到红盖头就被八哥给推开了,小的没看到那红盖头下新娘子的脸,可是红盖头掀开了一些,小的看到了它脖子上的线痕!”
使团的人都是被斩首而死,他们要往外贩卖女尸,就得给人家固定好脑袋,而唯一的办法便是用针线缝上去。 王七麟一听恼了,伸手重拍桌子喝道:“谁他娘要知道这些屁事?本官要知道的是——祯王为何非要杀你们虎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