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越回海城的那天是周五,当晚本有一个饭局,但她思来想去,总觉得心中不宁静,临时推了买了去海城的机票。
七年以来,她几乎每天都会想到席远见到高屿这件事,应对的方法想了也有数百条,但这事儿真正临了头,还是觉得烦心、焦躁。 周五那天青英开家长会,晚七点的时候俞兆依跟高屿都在学校里,席远当晚有戏份要补拍,本准备推了,进青英跟高屿接触接触,了解了解情况,但被俞兆依拒绝了。 俞兆依不是班主任,她的课上的妙极,早就被学校推到了海城教育系统的顶端,成为最年轻的市级学科带头人,在学校里也当了行政领导。 搭班的是个去年刚毕业的小姑娘,课也上得好,正是凌云志正当头的年纪,要闯出一番天地来的,学校也正在观察培养。 但班主任一当,其实很多事情都会忙碌起来,尤其是家长会这样的日子里。 海城的经济是全国领先,青英又是海城的头部小学,其中不乏有权有势的家长。 就有这么一个难搞的小孩儿,从小受到家中的宠溺,对老师的话视若无睹,软硬不吃,偏偏家长也拎不清,把教育这件事情完完全全甩给了老师,自己不愿意多出一分力,甚至上学期进了校长办公室大闹,发表著名言论:“我们家一年缴税都要一百多万,说到底,你们老师的工资不就是我们家给的吗!”俞兆依听闻心中嘲弄,毕竟是看过江桓缴税的,区区一百多万算什么。 再说,缴税不是公民的义务吗?他们老师也要缴税的。 又谈到自家人脉,下至教育局领导,上至中央,都有熟人,言下之意即:你们不好好教我儿子,我就去投诉,让你们通通丢了饭碗。 班主任小姑娘还是被糊弄住了,于是对小孩儿不敢再懈怠。偏偏小孩儿不领老师情,低声下气地求着他写都不肯写,家长又直接把小姑娘当成秘书使唤,直言其没有能力,有时小姑娘实在心神俱疲,在办公室里偷偷抹眼泪,俞兆依常常安慰她。 偏偏上周小姑娘要上一节至关重要的大型公开课,于是在作业方面有些松懈。 她主动联系家长,希望能回家把作业补补完。 好,这样一来,问题又来了。 著名言论其二:“教书不就是你们老师应该干的吗?让我们回家看着写是政策允许的吗?”
好,政策都搬出来了,有理有据。 还真不允许麻烦辛苦了家长。 于是这周五的家长会上,这位家长便要求跟任课老师进行一次谈话。 谈不拢,她在电话中的话外之意就是——你们都别干了。 俞兆依都觉得疲惫,可想而知,班主任小姑娘在这几天压力有多大。 果不其然,家长会结束后,家长开始开炮了,语言种种指责他们任课老师的懈怠。 倒不太敢对俞兆依有多少指责,毕竟是上过新闻的著名教师,柿子挑软的捏这件事这位家长贯彻得很到位,几乎是要劈头盖脸把班主任小姑娘骂了个遍。 俞兆依想到自己在中心小学的时候,好像也有这样的家长,劈头盖脸的,把自己指责了个遍。 于是她接话,直言,“这小孩儿确实难教,不服管教,软硬不吃,让老师身心俱疲,然而老师不会讨厌他,相比之下,您这位家长让我们尤其讨厌。”
直言不讳。 其他老师听到了都很吃惊,但又转瞬消散,说话的可是俞兆依啊,大名鼎鼎的俞兆依,她都这样说了,这孩子肯定难管啊。 同样的话,新老师说出来的跟著名教师说出来的效果完全不一样。 这位家长也吃惊,愣了几秒。 俞兆依不准备再跟她客气,直言,“老师跟家长应该是合作的关系,不是家长的秘书,每天跟家长汇报孩子的学习,更不是保姆,注意你跟老师说话的语气和态度。”
俞兆依知道,她不应该这么说话,但是有的时候绝不能太过于忍气吞声,再说,把事情闹大了,什么聊天记录一放,录音一放,谁对谁错,谁能不知道原委? 这位家长的一个手段就是录音。 俞兆依觉得很搞笑,录音,录什么音? 哪次谈话的时候不是您家长气焰嚣张,我们老师低伏做小,我们错在何处呢? 后来这事儿差点又要闹到了校长那边去。 校长看到这对母子就头痛,好不容易送走之后,苦笑着对俞兆依说,“我赶紧过几年退下来,你坐在这椅子上就知道多烦了。”
俞兆依还年轻,但作为市里都有名,又不断在向全国开拓影响力的教师,青英所有领导跟老师们都心照不宣的是,她会成为下一任校长。 她笑着回道,“您多烦几年再说。”
这件事马马虎虎结束。 安慰了一会儿班主任小姑娘,俞兆依回到办公室已经是八点钟,高屿正在安安静静地拼乐高。 俞兆依笑着看了他一会儿,让他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手机在办公桌上,一看,十条微信三个未接电话,均来自高越。 她在俞家等她。 俞兆依跟江桓婚后一直住在俞家隔壁的别墅里,来往方便,俞兆依一边回消息:【十分钟到家】 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高屿,“妈妈回来啦!”
高屿笑着抬头,“真的嘛!”
“对呀!”
高越很少回海城,但每次回海城都会来一趟俞家,这算是她的第二个家。俞爸俞妈让她坐下,关心她工作上的事。最后总要加上一句,“我们依依要是也有小孩儿,现在小孩儿也快读幼儿园了啊。”
老两口对小孩儿很是喜欢,这七年来不是没有催过他们,但最终总是以俞兆依的沉默和江桓的推脱而告终。 他们说还年轻,想先以事业为重。 头几年俞爸俞妈还觉得说的挺对啊,年轻人嘛总要先看前途的,但是渐渐的,两人事业简直是一帆风顺,扶摇直上,结果一看小孩儿呢,连道影儿都没有。 于是又催。 但就是不生。 再后来,懒得催了。 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 俞兆依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从小到大捧在手心长大的,江桓又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总不能因为一个没影儿的小孙子,对自己身边的宝贝们恶语相向吧。 只是,遗憾还是有的。 俞兆依带着高屿进来的时候,正巧听到最后那句。眸子暗了暗,恢复如初,一边换鞋一边笑,“怎么说来就来了。”
高屿脱了鞋,拖鞋都没穿,直奔进了高越的怀抱,声音软乎乎的好听,“妈妈!”
高越笑着揉他的头,“在学校里乖不乖?”
高屿重重地点头。 高越看着怀里的小人儿,乌黑的短发中间还有一个螺旋,身上有洗衣液的气味,是看不见摸不着只能用心来感受的温暖,她的心中顿时产生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满足感,由内而外地溢出来,溢到眼角的温柔的笑。 俞兆依走近,她跟高越其实很久没见到了。 高越忙,她也忙。每年也就只有把高屿送到海城的时候才会匆匆见一面,空闲的时候会吃顿饭,但说实话,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地、闲适地坐在一起了。 只是她知道,她们后面的话题,不会轻松。 能有什么事情让忙的连饭都顾不上吃的大忙人高越放下工作? 只有高屿的事情。 高越抬头看着俞兆依,眼神里还没有收回对高屿的母爱,看的俞兆依一愣,竟觉得这时候的高越是陌生的。 七年前为了爱不顾一切,肆意潇洒的高越消失了。 这七年里,她偶尔对此有所察觉,但都没有这样深刻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