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月,就有一伙人找上门来,要我带他们再进那地方。”
薛侃垂首,哑声:“抱歉,我不知。”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雇人撑船,船被风浪卷进暗流,这并不是能提前预料的事,所以这些年老朽并未怪过薛公。”
许大平的话却让薛侃更加难堪,这里除了许大平,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冬至那日,六道口会遇上地下河暗流。这就是提前预谋好的。“我对那些人说,我瞎啦,是个废人,不能再撑船了。他们不管,他们说沧浪江上经验丰富的艄公,撑船凭的是经验,是感觉,就算瞎了也一样能带他们进那地方。还说我若去了,有千金答谢,我若不去,便要我妻儿老小一家遭殃。”
许大平低头喝了一口酒,沉默了许久都没说话。也没人催他,夜已深,更夫懒散的声音稀稀疏疏的传来,这温暖的屋里却铺开一段冰冷的血腥往事。“我意识到这件事已经不是我一个小人物能掌控的,它会连累我的家人,会害得我家破人亡。但我也怕死,那次的感觉,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沧浪江的黄沙没过头顶,人就像浪里的一只虫子,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我怕死啊,我是只缩头乌龟,我想尽了法子,离开家里,用尽积蓄置办了藏身之处,装疯卖傻,过得不人不鬼。”
贺苏苏想起去第一次找到许大平时,他家那荒芜的院子,狡兔三窟,是因为孱弱的兔子要面对天敌,面对猎人,时时刻刻胆战心惊。“这八年来,我没睡过一个好觉,夜里窗外传来点动静,我都觉得是有人找上门来了。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不放过我,我儿媳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啊,被下了毒。东躲西藏八年,我对不起任何人。”
许大平掩面而泣,八年的情绪好似要在这一刻宣泄完。薛侃捂住双眼,良久,沉沉一叹。“此事因我而起,是我对许大哥不住。令媳之事已然无法转圜,许大哥还请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带着妻儿老小,到京城去生活,薛某,定会用心照料。”
许大平抹了把脸,语气有些生硬:“老朽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请讲。”
“老朽这八年积蓄,尽数留给了昌儿,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总会醒过来,这些银子足够他平稳度日。还请薛公,日后不要再打搅他们的生活。”
薛侃富有天下之财,习惯了任何事都用钱解决,许大平的一番话却好似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他哑然无言,许久,点头:“好。”
“好酒啊,薛公这一壶酒,便当咱们两清了,薛公不必再觉得愧对,行船的人,都信一个理,时也,命也。”
许大平摸到身旁的拐杖,摇摇晃晃起身,跌撞着走进晨光里。听闻后来再也没人见过他,塔尔干少了个爱悔棋的老无赖,多了个沉默寡言的艄公,艄公有个可爱乖巧的女儿,时常赤足踩在甲板上,巧笑嫣然的替父亲干活。这些都是后话,此时此刻,北冥熙冷眼望着许大平远去,冷冷:“他决心求死。”
薛侃揉了揉脸颊,喟然长叹:“人这一生,总要替自己做一回主。”
“他既要死,为何不留他撑船?眨眼冬至便到,你待如何渡江?”
满屋的凄婉氛围都因这句话稀碎,贺苏苏怒道:“北冥熙,你还有没有心!许大平都那么惨了,你还想着让他撑船,你简直,简直冷血!”
北冥熙面无表情:“难道本王同情怜悯,他儿媳就能死而复生?本王痛不欲生,他便不寻死?既然悲悯无用,便该着眼现实。现实是,我们现在要如何渡江。”
贺苏苏气的脑仁疼,她早知北冥熙无情,对他而言,世上只有两种人,有用之人和无用之人,后者就算再惨也无法在他心中激起波澜。这一路相处以来,北冥熙会因为她而牵动情绪,会笑会生气,鲜活的像个人了,以至于她差点忘了,这狗男人一直都是那个恣睢暴虐,多疑无常的变态,从未变过!北冥熙唇动了动,好似不理解她这么生气的原因,但终归是觉得闹起来麻烦,索性不问,淡淡:“再想找一个经验丰富,能控制住暗流中船只的艄公并不容易,时间不多了。”
薛侃看了眼气鼓鼓的贺苏苏,无奈一叹。“眼下也没旁的法子,我命人到码头上张榜去寻。只是这经验丰富的人好找,心性纯良,又愿意带咱们涉险的人却是难得。”
北冥熙冷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月氏宝藏尚是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就引来这么多人前仆后继的送命,这实打实的赏金,不怕没人来。”
贺苏苏冷着脸拂袖离席,心底莫名有些委屈,这种感觉,就好比你最好的朋友不认同你,你们三观不合,你甚至已经预想到以后漫长人生里无休止的争吵。心痛之余,唯有失望。她是济世救人的医者,生性虽清冷,却有慈悲之心,这也许也是她能用救人换取积分的原因。她不敢奢求北冥熙也悲天悯人,毕竟慈不掌兵,那人又是在战场上厮杀出的修罗阎王。但起码,不该如此冷血,不该对身边之人的苦难如此无动于衷。这总让她想起北冥熙对她的那些威胁,以及在五仙教,发现巨蛇死尸时,北冥熙那毫不掩饰的杀意。让她觉得,她和那些过路人并无区别,有朝一日对北冥熙没用了,就能被他轻易丢弃。北冥熙皱了皱眉,不解的望向薛侃:“她为许大平生我的气?”
薛侃摸了摸鼻尖,轻咳:“女儿家的心思,我亦猜不透。不过王爷确实有些不解风情了。”
“本王不解风情?”
北冥熙眉头皱的更紧,已经不是头一回被人说不解风情了,解风情是什么样?他依稀想起京城里那些搔首弄姿的花花公子,装模作样的舞文弄墨,不由有些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