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苏苏斟酌着用词,委婉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昨夜里城中出了一桩命案,不幸罹难的人里恰有一人与我们相识,唐县令便将我们请到了府上问话……”班老爷脸上笑意一淡,一旁管家更是沉了脸色,刚要起身发作,班老爷抬手制止。“可是需要在下去官府走动?这倒是举手之劳,不过那唐炀是个不识趣的,卖不卖在下这个面子也未可知。”
“班老误会了,我等问心无愧,唐大人明察秋毫,自是不会为难。只不过,我听人说,贵府的管家和其中一位死者,近日里常有龃龉?”
管家过度的反应,以及班府众人对此讳莫如深的态度,都足以说明此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班老爷脸色冷淡,不答她的话,却是看向薛侃。“班某以礼相待,薛老弟今日上门,便是为了诘问此事?”
薛侃笑意温和:“我这妹妹说话是直了些,县老莫见怪。不过想来以县老胸襟之宽广,不会和她一般见识,也能不吝解答我等心中疑惑。”
他班家在夜郎势大不假,可薛侃生意做得遍布天下,坦白来说,便是真把这旁支得罪死了,于他而言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甚至主族也会权衡利弊,选择息事宁人。薛侃向来不吝于为她撑腰。班老爷脸色可称得上难看,杯中清茗洒了大半,好似方才彼此引为忘年交的不是他二人一般。许久,班老爷干笑一声:“薛老弟说的是,和这女娃娃置气,倒显得我肚量小。你说的那命案,我也略有耳闻,其中有个屠夫,确乎是常来我家送肉,也不知怎么就传成了与我家管家有龃龉。”
管家亦道:“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班府偌大的家业,怎会去为难一个粗鄙屠夫?我家老爷不愿理会,是觉得谣言止于智者,倒不曾因此让二位小友错信了谣言。”
贺苏苏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不紧不慢接上一句:“原来管家和班老爷都晓得市井里是怎么传的。市井小民无知谣言确乎恼人,但屠夫邻居曾听管家与那屠夫争执,这却是为何?”
这管家自始至终眼神闪躲,提起屠夫的事后脸色甚是凶恶,贺苏苏怀疑他是欺瞒了家主,暗中为难了袁屠夫。是以故意在班老爷面前剖开来讲,岂料她话音刚落,班老爷便暗暗与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情真意切的叹了口气,“在下一个管事的,与人争执还能为什么?袁屠夫平日里名声好,为人老实,在下又何苦与他为难?实在是这几日里,他送来的肉皆是以次充好。我家银钱不曾短他半分,平白无故买来了坏肉,自是要与他争辩几句。”
贺苏苏将信将疑:“可街坊里都说袁屠夫做生意踏实,宁可自己吃亏也绝不亏待旁人,怎会做这种事。”
“姑娘也不信不是?那这番话说与外人听,更不会有人信,还会说班家势大欺人,黑白颠倒啊。我家老爷最怕麻烦,总之清者自清,自也不屑于辩解。”
班老爷点了点头,皱着眉长吁短叹,当真似个吃闷亏的老好人。“薛老弟,你和你妹子若还是不信,我后厨里还留了昨日那厮送来的肉,腥臭难当,实难为烹,不若一同去瞧瞧?”
他起身,作势要拉两人过去,贺苏苏笑了笑:“看来真是我和兄长误会您了,今日贸然上门叨扰,还请班老见谅。”
无论这肉是真是假,敢拉他们去后厨看,足以证明班老爷已做好了准备,不怕人查。然而这过于充分的准备,反而暴露出一个最显眼的漏洞。班老爷摇头叹气:“二位也是听信谣言,何谈怪罪,只是可惜了这好茶,已凉了。”
贺苏苏和薛侃皆是识趣之人,听出送客的言外之意,薛侃赔罪笑道:“改日薛某设宴再向班老谢罪,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我与妹子便先告退。”
“那我便不留二位用晚饭了,改日再会。”
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管家将两人送出府,回了马车,薛侃饶有兴致的笑道:“苏苏以为如何?”
贺苏苏摇了摇头,讥诮一笑:“城府深沉,满口谎话。这班家是不是世儒我不知道,倒是把大周那些贵族官人的虚伪继承的很好。”
薛侃朗声大笑:“倒是中肯。不过你说他满口谎话,何以见得?”
“他料定了有人要上门问屠夫的事,准备充分,咱们到了后厨,只怕挑不出错处来。但一开始却好似不知咱们为何而来一般,非要咱们主动提了,才顺水推舟。”
“可你又怎知后厨的肉是特地备了给旁人看的?万一这两日屠夫送去的肉,当真是坏的呢。”
贺苏苏摇头,掀开车帘往外看去。马车停靠的位置恰是班府后门,好几个小乞儿蹲在墙角,不一会儿便有人从里面丢出些东西来,有还算完好的瓜果,也有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乞儿一拥而上瓜分食材,贺苏苏甚至看到了刚刚还出现在她桌前的点心。她嗤笑一声,放下帘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方才我就注意到了,这后门聚集了许多乞丐,显然不是一日一时兴起。这说明班府会将厨余及时处理,根本不存在食材过夜的说法,何况是坏肉。”
若说是留下当证据的,更是无稽之谈,寻常大户人家,若被商贩坑了,要么不当回事,要么不会忍气吞声,如何都不存在把肉留下当证据的说法。除非屠夫前日来送肉,班老爷便知道他昨夜要死,留下这坏肉自证清白。班府院内,方才还趾高气昂的班老爷战战兢兢伏跪在地上,眼前只望得见一只纯白如雪的靴子。“大,大人,已按您的吩咐搪塞过去了,您看,是不是可以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
班老爷讨好的抬起头,往上望去,仍是纯白,仿佛神祇的长袍,纤尘不染。他身前这人连眉毛头发都是白的,唯有一点瞳孔,如墨一般黝黑深邃。这瞳仁毫无波动的望着他,冰冷至极,与看地面的蝼蚁无甚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