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为直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问题,而感到自惭形秽。 林国庆刚才长篇大论,于秀娟女士一直插不上话,现在终于逮到机会也鼓励他两句:“林一啊,我永远相信你是最棒的。我的儿子,管她什么金枝玉叶,就算是美国总统的女儿都配得上!”
妈妈的爱总是很盲目。 “哈!”
林一因为这句话心情有所好转。 “顾采薇的事情,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们,是因为现在正在高三,我怕你们觉得我会影响学习。”
“实际上你们也知道,高二以来我的成绩一直是稳步提升的。”
“所以你们不要多想,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的。她妈妈那边也不用你们出面,我能解释清楚。”
为了避免再节外生枝,林一已经决定不让顾采薇去水滴石穿,不得不直接插手这对母女之间的事情了。 “你能处理最好,那我们也不多说了。”
林国庆很欣慰地看到,林一面对这种状况也能处变不惊,确实像个大人的样子了。 “对了,昨天顾妈妈来的时候,我情绪过于激动,说的话可能不太中听,你遇到她的话替我跟她道个歉吧。”
“人家其实挺有涵养的,我们门第比不上,不能再失礼数了。”
“你放心吧,我会告诉她的。”
他们没有问题,林一还有个小问题:“妈,顾采薇那副画你是在哪儿翻到的,我说怎么找不到了。”
“噢哟,什么翻到的,你不要随便冤枉我。就在那个吊柜里,你自己没放好,我一打开它就自己掉下来了呀。”
“哎儿子,那个画上是不是她本人啦,你有没有照片给我看一下啊……” 于秀娟女士的天赋似乎是烦恼丢得很快,注意力已经跑偏到爪哇国去了,话题也越来越远。 吃完晚饭之后,林一在房间里开着小台灯写作业。 虽然高一高二的时候,他在家是从来不开书包的,但现在已经是高三,要给高考这个大BOSS一点面子。 “叩叩”,敲门声。 “进来。”
比较意外,推门的居然是林国庆。 往常林一在写作业的时候,一般是于秀娟女士借着送水果、送牛奶之类的名义进来晃一圈。 “忙什么呢?”
“做作业。”
这些东西林国庆是不懂的,所以他只是随便看了几眼,确定儿子是在专心复习功课而已。 屋子里没有别的椅子,他直接坐在了床尾,像是闲聊说道:“林一啊,以前没问过你,打算去哪里上大学啊?”
林一是有腹稿的:“之大我估计考不上,我准备去京城。”
“京城挺好,毕竟是首都啊,我一直想去看看。”
林国庆说完这句好像就没词了,空气陷入短暂的寂静。 “爸,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林国庆犹豫了一下,想到刚才儿子下午的表现,已经可以认真地谈一点事情了。 “林一啊,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你小时候的事情。”
“我给你起名叫俊杰,你好像不太喜欢,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会有一个新加坡的男歌手也叫这个名字。”
“后来你有了林一这个外号,很固执地让我跟你妈也跟着叫。”
“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可能在学校里有小朋友笑话你了吧,所以我们都很自然地接受了。”
“我为你选了这个名字,当然是希望你成才。”
“不过,并非是指望你怎么飞黄腾达大富大贵,只要走得比我远、看得比我高就行了。”
关于名字这件事,上辈子他们从没聊过,林一以为父子间会永远保持着不开口的默契呢。 “我这一辈子,过得有点稀里糊涂的。”
“你爷爷没的早,我进厂那年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那还是厂里面照顾我们家才给的这个名额。”
“后来啊,我就踏踏实实在厂里上班,把你姑姑送出嫁,等你叔叔长大成人又成家立业,最后呢给你奶奶养老送终。”
“等我忙完这些,回过头来再看的时候发现你都已经这么大了,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些什么想法也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你看,大半辈子说起来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林一知道,就在这么云淡风轻的几句话里,包含了多少的荣辱和挣扎。 上辈子,他在被996折磨,被35岁失业的危机感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比现在更加苍老的林爸在酒后是这么嘲讽他的: “我看你们这个大厂也就这么回事情,钱好像给的不少,其实是在买命啊。”
那时候,林一最羡慕的是他话里话外流露出的那份“你工人爷爷”的霸气感和安全感。 其实他应该想到,这种安全感从来也不是谁的施舍,而是不知多少次把生活的惊涛骇浪化为小小波澜。 林国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谈起他自己的过去。 林一脑中回荡着复杂的思绪,以至于有些失神:“爸,你想说的是什么?”
“林一啊,我想说的是,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但我希望你不要这样。”
“我希望你可以自由自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你想做的事情,追求你想追求的人生。”
“我希望你不必瞻前顾后,不必畏畏缩缩,大胆地去你想去的地方,爱你所爱的人。”
“我希望你能够过上,我只在年轻时候设想过的生活。”
这一刻,林一的震撼是难以言喻的。 他好像是刚刚才醍醐灌顶地发现,自己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眼前这个男人。 爸爸不是生来就有啤酒肚,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只会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和《海峡两岸》。 他也曾是个少年。 没有人关心过,他有过何等的理想和志向。 他是否也憧憬过诗和远方? 即便是如此的平凡,但他永远也不会轻飘飘地说出那句“眼前的苟且”,因为那是他的生活啊,是他一直以来全力以赴的东西。 良久,林一才从这种震撼中摆脱出来,他只能机械地说出这样简单的回复: “我知道了,谢谢你,爸。”
林国庆从床上站起来,习惯性掸了掸屁股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像一个世外高人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