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中非常不习惯在桑家被关怀。 第一反应是幻听了。他微笑着,茫然地回头。 “妈问你呢,你妈妈怎么样了?”
桑白月重复。 “哦,我妈,在恢复。恢复得挺好。”
“桑子齐月份大了,趁现在天还不冷,我们带他去安亭看望你妈妈吧?”
丈母娘笑着问。 陆振中并没有如桑妈妈所期待的那样回答“好”。毕竟那么多银子砸下去,且小心翼翼陪着走过了两个月的治疗。花过时间,花过钱,不得不重视。 “我回去试探着地问问我妈妈的态度,再咨询一下心理医生的意见。可以的话,我告诉小白。”
桑妈妈目瞪口呆,完全没有料到需要严谨到这种程度上。 小白也很意外。 晚上,俩人并排躺在两米双人床上。桑白月头依偎在陆振中肩头:“这几个月,你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陆振中望着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桑白月的手,弯了弯唇。确实挺煎熬的。好在他熬过来了。 他护住了姐姐陆玫的安宁生活,顶住了对儿子姓氏不满的心魔,熬过了妈妈最为颠狂的第一个月。如今,他有华嫂这位给力帮工,又有妈妈明显的恢复效果,兵荒马乱渐渐演变成家泰人安。 “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陆振中反问。 “确实。”
桑白月回。“爸太紧张了,拿高菲的话当圣旨。高菲一点都不含蓄,像监工一样在我们家吆五喝六。我们过得那叫一个身心俱疲。现在回过头来看,真是花钱买罪受。”
陆振中被桑白月的形容逗笑了:“高菲也不是没有功劳。她第一个发现了儿子疱疹感染。”
桑白月忽然就坐了起来:“你不提还好。一提我就忍不住犯嘀咕。你妈妈当时没有生疱疹,否则一定逃不过我爸的火眼金睛。她自己都没有,何来传染?”
陆振中凝眉:“隐性传播?”
桑白月摇头:“我断断续续查过一些资料,一般认为不出现疱疹症状的时候,几乎没有传染的可能。何况你妈妈在那之前、之后都没有发疱疹。我越想越觉得可疑,就偷偷干了一件事。”
“什么?”
想到有可能洗白妈妈的嫌疑,陆振中不由好奇。 “我顺着高菲提供的简历,电联了她的历任雇主。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陆振中眼睛骤亮:“她照顾过的孩子不止一个出现疱疹感染?”
桑白月点头,伸出三根手指:“3个。不算我们儿子。”
陆振中难以自信:“她怎么做到的?是不是可以报案了?”
桑白月重新躺下来:“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事实上,我们什么证据也没有。而且,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就算当初有证据,也早已消失。 我为我的疑心试探过几回。 最接近成功的那一次,她说她男朋友是读生物学的博士。第二天,我偷偷拿了录音笔,准备把这句话录下来。不料,她矢口否认,一口咬定说是我的臆想。她说她男朋友是新加坡一小家族企业的二公子,正在美国创业。 这么夸张的内容,被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她还翻了很多手机里的照片给我看。确实有很多合照,拍摄于新加坡和纽约的一些地标处。”
说话间,柔韧的发丝在陆振中的睡衣上摩擦。感觉痒痒的。 “都疑心成这样,还让她干满4个月?”
“不是金主,没有发言权啊。”
陆振中看着桑白月,想起自己两天前的无端心慌、虚汗和四起的冷意,决心冒一下风险。 “说起没有证据的疑心,我也有过体会。”
“什么?”
陆振中审视着身侧的桑白月,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桑白月并没有催促,而是张着眼睛安静等待。 许是夜晚太安静,许是昨天自己吓到了自己。陆振中动摇了:“那是去年年初三月份的事情。钱被你放在理财产品里取不出来,利令智昏,问将手里仅有的钱全部借给了同事,心存侥幸,想要赚一个星期的利息,结果全军覆没。 爸治病的日子迫在眉睫,没办法,走投无路的我只好找人借钱。钱难借。借了一圈,只在益林老朋友那里借到了十万块。”
其实是分了手的初恋。 为避免节外生枝,陆振中简化为朋友。 “小城小,阴差阳错,这件事就被我家里人知道了。结果——”陆振中迟疑。 桑白月已经暗中攥紧了陆振中胸前的衣服。 陆振中苦笑了一下。 桑白月是何等聪明。她本身从事的又是想象力激昂的文字工作。恐怕讲到这里,她已经意会到了后面的。不然,就没有办法解释她的紧张了。 “结果,我爸在出发去上海看病的那天夜里,去世了。”
桑白月撑起身体,定睛望着陆振中。 陆振中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桑白月的任何声音。他无处安放的目光移向桑白月。 桑白月在哭。 眼泪冲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淌。下巴上缀着的泪珠,大滴大滴往下掉,无声地落在棉被上,无痕被吸收。 “你哭什么?”
陆振中想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又有些不舍得。他看到了她的表情,心里很明白,这些眼泪,是为他而流。 “去年三月到今天,一年又七八个月的时间,你就一个人背负着秘密,一天一天熬过来?”
陆振中被说得倍感委屈。是啊,对谁都不敢提起。连朝夕相处的母亲也不敢追问。他就这样独自一人,默默背负着沉重的秘密,一天一天熬过来。 “对不起。在你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泪花蓄半满眼眶。这样的桑白月,拥有直抵人心的力量。 陆振中眼睛发潮:“你也有你的战场。”
两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桑白月俯下身,拥抱住陆振中。陆振中轻轻抚其背。 从没有觉得,两个人像现在这样心贴着心。 “妈妈是不是事后不堪承受,才陷入疯狂的?”
陆振中点点头,又摇摇头。 呵护陪伴妈妈的这几个月,他已经意识到,妈妈比他想得要坚韧。压倒妈妈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沉重的秘密,而是桑子齐姓了桑。 那感觉就像,爸爸终究会原谅妈妈的行为,因为他们拥有有共同的愿望——希望儿子过得好。可爸爸不会原谅儿子的儿子不姓陆。活着的妈妈,深感死后无法给早去的爸爸交代。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桑白月追问。 陆振中望着桑白月,知道现在是一个绝佳的争取机会。 只是,问题是,他要不要把本应属于自己的难题,抛给桑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