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脏的恶(1 / 1)

区县的夜生活是要逊色主城区很多,才十点过,马路上的车已经不多了,偶尔驰过一辆计程车也扬起灯匆匆离去;街边的许多饭馆都还开着,但人寥寥无几,透过玻璃门看过去,一家川菜馆的老板娘正趴在收银上看电视剧。这样的夜晚没有星星,没有星星的夜晚注定孤单。我一直低头跟在彭遇恩身边,不紧不慢的速度,我们没牵手,他的影子在侧面,我每踏出一脚都会踩在他的影子上,夜晚的风太凉了,我忽然之间觉得,彭遇恩好像从来就不属于我,那种在喜欢的人面前,产生的自卑和距离感在我心里悄悄作祟。彭遇恩没有注意到失落的我,在出门之前,他问过我吃火锅还是烧烤,我的回答是火锅。我们直直路过好几家火锅店,也仅仅是路过,最后彭遇恩在一个叫“九叔脑花烧烤”的店面停下,对我说:“现在太晚了,还是吃烧烤吧,待会儿也可以打包带回去吃。”

我心想也是,也没有说什么,但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失望。其实吃什么都可以的,我只是在意他有没有在意我的想法。烧烤店店面看着小,进去之后却别有洞天,很多人围着桌子坐在一起喝酒划拳,闹闹哄哄的,几乎座无虚席,跟刚刚在外面看到的那些饭馆光景大不相同。彭遇恩带我在中间的位置坐下,桌椅清洁不是很到位,我拿纸巾去擦塑料板凳,擦了好几圈,纸上全是黑黑的油渍,桌上也是厚厚的一层,纸巾都抠破了也擦不动。店里除了老板,还有几个年轻的服务生,穿着统一的衣服,前前后后地忙,没有人上来问我们。坐了有一会儿,才有一个妇女走过来,让我们到左手边的冰柜自己拿盘子选菜,然后她自己就又被隔壁桌招呼着去忙了。放菜的铁盘子也是黏黏腻腻的,冰柜里的食材看着不是很新鲜,我一瞬间没了胃口,拿着铁盘子呆在那里无从下手。最后只拿了几串金针菇和苕皮面筋在盘子里,大部分的菜都是彭遇恩拿的。然后就是等,彭遇恩坐在我对面,悠闲地刷着视频,偶尔跟我说两句话,我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好不真实,随即心里的想法也脱口而出。“什么?”

彭遇恩单手暂停视频,问我:“什么不真实?”

“没…没什么。”

“哦。”

他低头接着刷视频,还瞄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上菜实在有些慢,彭遇恩仰起头,转了转脖子,把手机关掉放在了桌子上,开始找话题说:“这家烧烤很好吃,所以才这么多人。”

我说:“哦,难怪。”

“他们家那个烤脑花味道真的绝了,待会儿你一定要尝尝。”

我诧怪,问:“你之前来过吗?”

他说:“来过一次,上次也在这家吃。”

“你一个人?”

“不是,我和我妈一起来的。”

我觉得心里怪怪的,可能是听到彭遇恩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有点失望。这时候,一个服务生小哥端来一个铁盘子放在桌上,铁盘子上面铺了一层锡纸,锡纸中间是用小铁碗单独装着的滋滋冒油的脑花,旁边放了些肉串,都裹着厚厚的孜然和辣椒。看着那么油腻的东西我不是很想吃,但又扛不住肚子发出的“饥饿抗议”,我拿起一根牛肉小串,咬了一口,油汁瞬间在口腔里炸裂开,辣味也在味蕾中绽放,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但是彭遇恩吃得很香,他的吃相比食物要开胃许多。我劝自己:既然来到这里了,再不好吃的东西也要吃一些啊,总不能一直饿着肚子吧。烧烤是断断续续上的,中间彭遇恩心情很好,讲了很多他自己在部队的事,比如什么大过年的在宿舍跟战友煮火锅吃,参加野外生存训练时差点被毒蛇咬死,是他队长救了他,还有就是和战友之间“相爱相杀”的日常。我听得很震撼。如果不是彭遇恩自己说,我根本看不出他当过兵。因为他白白净净的,妥妥玉面小生一个,与我印象里刻板沉稳的兵哥哥完全联系不到一起。我问他:“那你和你战友之间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

彭遇恩用勺子舀一勺脑花,送进嘴里细细品味着,说:“他们有些人还继续留在部队,和我同时退伍的好几个战友都在外省,年龄也都比我大些,所以见不上面。”

我听得哑然,我也经历过类似的离别。高中时几个玩得特别好的室友毕业后去了不同的学校,也在不同的地方:北京,成都,江苏,上海,天南地北,各自花开。彼此之间都拥有了更广阔精彩的生活,很少再主动联系,偶尔也是我觉得孤单,才找她们其中一两个人说说话,不过也只是寥寥几句家常便结束了问候。所以人的心一直在流浪,恋旧的人总会抓住回忆不放,再回头看时,没有被珍惜的现在也成了遗憾的过往,所以步步向前,也步步回头,满地都是破碎的记忆,无论怎么捧还是掉了满地。我很高兴彭遇恩愿意对我说这些,比起之前那个我了解极少且空白的他,现在的彭遇恩才慢慢地在我的世界里建立起了一点点框架。喜欢的本质也就是想要了解对方更多,然后一步步走进对方的生活。吃完烧烤已经很晚了,我打包带走了一碗冰汤圆,因为刚刚实在是没吃什么东西,我怕自己半夜会饿醒。回到酒店后,彭遇恩躺在床上玩手机,让我先去洗澡,我刚钻进卫生间,又立马出来了。他问:“怎么啦?”

我扭捏地说:“我没有带换洗的衣服,反正明天去玩也会出汗,我就不洗了吧。”

他立马摆出严肃的样子,说:“不行,不洗澡的人是脏猪。”

我无语住。做了一下思想斗争,还是说:“我明天回家再洗吧。”

结果彭遇恩听完直接把手机往床上一扔,站起身来,抱起我,就要往卫生间里扛。“彭遇恩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失重的感觉,让我受到了惊吓,我一下搂住了彭遇的脖子,皱着眉看他。“你不是不肯洗澡吗,我帮你呀,要不一起洗也可以,这样节约水一点。”

“我……你不害臊的嘛?”

他笑了,笑得我心也跟着荡漾起来。“我对我的女朋友需要害什么臊?”

彭遇恩说着又要把我往卫生间抱,怕他来真的,我赶紧说:“好嘛好嘛,我洗,我洗就是了,放我下来吧。”

“不行不行,一起洗。”

“不要。”

“一起洗。”

“我说了不要!”

最后彭遇恩还是放开我,让我先去洗澡了。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穿着原先那套衣服,顶着半干的头发出来了,彭遇恩看我出来,马上就脱掉了自己的黑色卫衣,我立即撇过头,假装在看别处。“想看就看呗,又不会收费。”

彭遇恩直接戳穿我的小动作,我一时语塞,狡辩道:“我才没有在看你,嗯,就是没看,我对你的身材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是吗?”

彭遇恩又凑过来,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我,我连忙推开了他,让他快去洗澡。等自己喜欢的人洗澡是一个煎熬的过程。卫生间传出的水声让我有些心烦意乱,没有心思再看手机,我索性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企图隔绝外面的声音,结果被子里太暖和,我差点给捂睡着。当彭遇恩洗完澡后钻进被窝里来抱我,我困得迷迷糊糊地就往他身上靠,他也环抱着我,说:“你好像有一点可爱呀。”

“嗯……”我迷迷糊糊回应着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痴痴地笑着,说:“你也很可爱啊。”

视线不自觉就往下移,正好看见他滚动的喉结,我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就亲了上去。彭遇恩的身上香香的,散发着沐浴露的气味,很好闻。我过了很久才舍得松开他。亲完他之后,我又往他怀里拢了拢,贪婪地细嗅着他的气味。彭遇恩只是安静地抱着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也安静靠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的心跳。许久,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问:“筱嘉,你爱我吗?”

我反应了几秒,才回答他:“如果非要形容我对你的感觉,那么我的回答是喜欢。”

彭遇恩笑了笑,轻捏起我的脸,使我与他对视着,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忍不住问他:“那你呢,你也喜欢我么?”

回应我的是他温热的唇齿。我之前也有想过不要那么快地把自己交付给彭遇恩,可当他亲吻上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要完蛋了。可是,是自己喜欢的人的话,也没关系的对吧。半夜的时候,我突然饿了,就裹着被子爬起来,坐在枕头上吃从烧烤店带回来的汤圆,彭遇恩也还没睡,躺在一旁玩游戏,房间的灯只开了一盏,氛围很好。彭遇恩是不抽烟的,如果抽烟的话,估计此时已经抽完好几根了。我边吃边看着他笑,他察觉到,问我在笑什么。我说:“你很甜,我的男朋友。”

他也笑了,说:“你也是,我的女朋友。”

然后他又亲吻了我,我嘴里的汤圆都没来得及咽下。第二天早上,彭遇恩起床上厕所的动静吵醒了我,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环视一遍,除了厕所有微微亮光之外,房间其他角落都是黑黢黢的。眼睛的干涩感传进大脑,大脑立马发出疲倦的信号,我支起身子在床头摸索了好一阵都没摸到手机。我又趴下闭着眼开始回忆,然后一分钟后,从枕头底下掏出了手机,按亮屏幕看一眼时间:8点51分。嗯,还早,还可以继续睡。不知过了多久,彭遇恩钻进被窝来抱着我,身上湿漉漉的,估计是刚洗了个澡,他贴着我的后背,细细地将呼吸和吻落在我颈边。我沙哑着嗓子,说:“乖乖,我好累,睡觉吧好不好?”

可能是我当时的声音在他听来极具诱惑力,他的动作停顿一秒过后,翻过我,就开始亲吻着。从额头吻到鼻尖,再到嘴唇,最后他的吻停留在了我的呼吸上。这一点点轻微的声响,在安静的清晨里格外好听。但我真的有些累了,可能是因为认床,所以晚上睡得并不是很好,我不想反抗,就任由他摆弄着。身体各处传来疲惫的酸痛感,又刺激又新鲜,这种体验是我之前从未有过的。可是难堪的是,我哥居然在这时候给我打来了视频电话。虽然他不是我亲哥,但是我们也相当于青梅竹马了。好吧,是初中同学。我哥叫郑禹嘉。初中时,由于我跟他名字只差一个字,好多人都误以为我跟他是兄妹,那个时候他也每天让我叫他哥,还去跟别人炫耀说他和“妹妹”在同一个班级里读书。开始时我死活不愿意叫他,直到后来越叫越顺口。他初中毕业后去了技校,便很少再见面,我也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打电话来做什么。我原本想挂断,彭遇恩却眼疾手快地按下了接听键,然后手机里那头跳出一个小屏幕,亮堂堂的,刺着我的眼。我吓得赶紧就把手机反扣在枕头上,听筒里传出我哥的声音:“喂?郑筱嘉,你干嘛呢,怎么黑黢黢的?”

还好我这边没什么光线,我哥刚刚应该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没有回答,彭遇恩这时贴着我的耳朵,声音放得很轻,问:“他是谁呀?”

我也尽量压低声音,回答他:“他是我哥。”

“亲生的?”

“不是,就初中同学。”

“哦。”

电话那头时不时地传出点鸟叫声和汽车鸣笛的声音,估计我哥正在哪条大马路上。彭遇恩在这时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抱着他,我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很听话地转过身去抱他,然后他说:“你跟你哥继续打电话吧。”

我一头雾水,拿起手机,悄悄切换成语音通话模式,然后说:“喂,哥。”

“郑筱嘉,你隔那么久才搭理我一下,怎么滴,还没睡醒啊。”

我哥说话有点大声,似乎生气了。“嗯,刚刚是在睡觉,你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是闹钟响了。”

我撒了个谎。彭遇恩也在玩手机,听到这句话后悄悄给我竖了个大拇指点赞,并且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好吧好吧,你还在睡觉的时候,我都已经到重庆了。”

“什么!你到重庆了?什么时候的事?从哪里出发的?”

我有些惊讶,毕竟初中毕业之后,我和我哥就没怎么见过面了。“就早上啊,从海南过来的,机票贵死了。”

“奥,那你现在在哪儿呢?”

“还在机场呀,不认识这边的路,还在找出口。”

听筒里传出广播播报的声音,看来我哥应该是在机场没错了。“你好笨哦,问问工作人员或者路人呀,对了,你到这边来待几天,订好酒店了嘛,这么早的飞机,你吃过饭没有?”

我哥之前虽然有几次说过要来重庆,但一直都没有机会,这次过来也没有提前和我打招呼,就直接来了,让我有些措不及防。彭遇恩在听到我说的话之后,吃味地在我耳边低语:“你好像很关心他哦。”

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别出声,但是很显然彭遇恩觉得我在故意忽视他,居然直接就凑过来捏住我的脸亲,然后这细微的动静引起了我哥的好奇心。他问:“郑筱嘉,我刚刚说话你听见没?你在干嘛哦,你旁边有人吗?”

“没…我一个人的,就是,唔,刚刚翻身不小心踢到了床脚。”

彭遇恩蹂躏完我,对我做了个鬼脸后松开了我的脸,又继续玩手机,看样子是在回复谁的消息。我哥还在那边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乎信号不好。这样的情况大概持续了一分钟,估计看我也不说话,最后我哥说了句:“先挂了哦,我赶路,手机快没电了,晚点再找你玩。”

电话挂断之后,彭遇恩立马用手搂紧了我,他另外一只手还在手机上打字,也不看我,阴阳怪气地就问:“他晚点再找你玩,你们玩什么,孤男寡女的,想干嘛?”

他搂着我的腰,我有些怕痒,解释说:“不是啦…..你误会了,就是很久没有见过,一起吃个饭而已。”

“仅仅是吃个饭嘛?”

彭遇恩表情不明朗,“那你们之前有没有发生过关系?”

听着他越来越过分的话,我突然就生气了。我迅速地转过了身子,打算不理他,抬手却不小心碰掉了他的手机。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我产生警觉,一把抢过了手机,他也想来抢,但还是迟了一步。在他的手机上,我看到了我迄今为止最为震惊也最气愤的一幕。那是一个一百多人的QQ群。我向上划了一下,彭遇恩还试图来阻止我,被我大吼着推开了。我看到,群里发了一张裸露的后背照和好几个视频,都是彭遇恩这边发的。那些视频我甚至都不用点开,就知道内面的内容是什么了。视频发出的时间还有参差,有昨晚的还有刚刚的,两百多条聊天记录,我一条条看完了。群里的人还不停在刚刚发出的视频底下回复着:“牛呀!兄弟” “这身材不错呀,我可以!”

“看腻了,换个别的继续录”等等这样的字眼,甚至还有更露骨更恶心的言语,我无法赘述。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一个人一瞬间三观崩塌的情况是不存在的,然而在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了认知从溃烂瓦解再到颠覆的感觉。那深深隐藏在人性背后被称之为“恶”的东西赤裸裸地摆在我面前,一点点撕扯干净我最后一丝可以思考的能力。而让我见识到这一切的人,就是让我自卑,让我欢喜,夸我可爱,口口声声的说我是他女朋友的人。我的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仿佛所有的力气在那一瞬间被一下子抽空了,我呆坐在床上,佝偻着背,双目无神地盯着黑屏电视机,心里是何等的空洞和绝望。那种绝望直逼我的大脑,大脑也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变成了空白,导致我整个人都在发抖。我想,哀莫大于心死,或许就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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