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大人……不喜饮酒?”
等到德庆皇帝发言结束、并且众人落座后,一直默默注意着赵俊臣的苏秀宁,突然开口问道。 原来,因为正想向赵俊臣搭话、却被德庆皇帝的发言打断的缘故,在德庆皇帝发言的时候,苏秀宁与其他人不同,注意力依然集中在赵俊臣身上。 然后,苏秀宁突然发现,在众人向德庆皇帝敬酒的时候,赵俊臣的嘴唇紧紧抿着,看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但实际上只喝了一点点。 似乎,赵俊臣并不喜欢喝酒,即使是向德庆皇帝敬酒,竟也在弄虚作假! 正发愁该如何寻找话题向赵俊臣主动搭话的苏秀宁,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不管赵俊臣如何回答,接下来都可以进一步展开话题,于是在众人落座后,便连忙开口问道。 另一边,赵俊臣微微一愣,没想到一直沉默不语的苏秀宁竟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正好,赵俊臣也觉得苏秀宁就这么沉默着坐在一旁实在尴尬,正想与苏秀宁说些什么,于是点头微笑道:“确实,我不善饮酒,而且也不喜饮酒,不仅仅是因为饮酒多了第二天会浑身乏力、头痛欲裂的缘故,更是因为酒令智昏,让人丧失冷静与判断力,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最多就是出些丑态,让他人一笑而已,然而我身为朝廷的户部尚书,承蒙陛下的信任、帮着陛下掌管着天下钱粮,平日里的每一个决定,都影响着百姓的安生与朝廷的稳定,所以平日里甚少饮酒,若是遇到非饮不可的情况,就会像刚才那样抿着嘴唇,假装喝了,但实际上却把酒堵在了杯中。”
说到这里,赵俊臣冲着三女眨了眨眼睛,一副“拜托”的模样,又补充道:“不过,我自以为做的隐蔽,没想到还是被苏姑娘的慧眼发现了,然而,今日非比往常,刚才是向陛下敬酒,像我这般弄虚作假,虽然自有理由,但若是被人发现了,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甚至会惹得陛下不高兴,所以还要拜托三位姑娘帮着我隐瞒这个秘密,如何?”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方法可以最快的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话,那无疑就是共享秘密了。 一个秘密的分享,可以让人们把“对方”视为“己方”,在不动声色之间建立信任、拉近距离,是为人处事之间的一种非常巧妙的手段。 如今,赵俊臣也正是这么做的,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自己在饮酒时的手脚,说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只让三女觉得赵俊臣信任他们,彼此之间的生疏感,也随之减轻了许多。 于是,赵俊臣与三女之间的气氛,也顿时产生了许多微妙的变化。 对于聪慧精明如陈芷容、天真冲动如崔倩雪,这般变化也就罢了,然而对于内敛柔顺如苏秀宁而言,这般变化却是非常重要,让她感觉轻松了许多,只觉得赵俊臣比想象中容易相处,不似传闻中那般心机深沉。 所以,苏秀宁连连点头,道:“赵大人多虑了,这点事情,我等自然会帮着隐瞒。”
陈芷容若有所思的打量了赵俊臣两眼后,突然展颜一笑,亦是说道:“饮酒伤身损智,赵大人不喜饮酒,只会是一件好事,更何况赵大人是为了朝廷公务考虑,小女子等人对于赵大人的这般举动,只有敬佩的份,又哪里会向人宣扬告密?还请赵大人放心就是。”
另一边,眼看着苏秀宁与陈芷容二女皆是答应了,崔倩雪略略犹豫了一下,然后瞪了赵俊臣一眼,说道:“若是你今后别再向我耍心机,我也不会刻意害你就是了。”
赵俊臣又是一笑,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多谢三位姑娘了。”
好不容易展开了话题,苏秀宁自然不会放弃机会,等到赵俊臣的话声落下,便迫不及待的再次问道:“说起来,我爹爹他平日里不论心情好坏,都会小酌几杯,把饮酒视为乐趣与爱好,而据我所知,与爹爹亲近的几位同僚,也同样是这样,像赵大人这般不喜饮酒,反倒是少见,只是不知赵大人既然不喜饮酒,平日里又有什么爱好呢?”
赵俊臣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整日里就是在处理朝廷公务、经营派系势力、算计对手政敌,除此之外竟是没有做过其他什么事情,不仅枯燥乏味,而且功利无趣。 到了如今,或许是习惯了,对于这样的生活,赵俊臣竟是有些乐在其中。 然而,这次与三女的见面,颇是有些“相亲”的性质,在这般情况下,赵俊臣自然不会实话实说,宣称自己平日里的爱好是“权谋心术”、“勾心斗角”等等,这样的回答或许会让某些心性特殊之人——比如陈芷容——感到眼前一亮,但对于崔倩雪与苏秀宁而言,这样的回答只会让赵俊臣与她们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再次疏远。 不过,若是瞎编些爱好,比如“古董鉴赏”、比如“乐曲歌舞”、又比如“练习书法”——这些爱好看似高雅,能够为赵俊臣增加一些儒雅的形象——然而眼前三女皆是家学渊源,对于这些“高雅爱好”恐怕皆有涉习,若是赵俊臣这么说了,与三女深谈起来,怕是必然会露馅,到了那时候只会让三女看不起。 事实上,赵俊臣虽然并不介意用谎言与欺骗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如今随着眼界渐高,却已经很少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说谎了,因为说谎也是需要成本的,这个成本就是所谓的“信誉”,为了某些不重要的事情而损耗自己的“信誉”,只会让赵俊臣在真正需要用谎言来完成某些重要目标的时候,发现自己已是信誉不足,竟是无法取信于人,这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谎言是政客们的必修课,然而谎言亦有境界之分。 十句话九句假,看似谎话连篇,但只是等而下之的境界;十句话九句真,却只在最关键的一句上撒了谎,虽然容易骗到人,然而也只是刚刚及格;唯有句句真话,却能够利用神态、语气、环境等等因素,让对方产生了误解,才是欺骗与谎言的最高境界。 如今的赵俊臣,在这方面虽然尚未达到最高境界,但也已经不屑于在小事情上撒谎了。 ……… 所以,在考虑了片刻之后,赵俊臣遗憾叹息一声,说道:“说起来,我年少时整日苦读诗书,科举为官后又整日忙于公务,平日里少有闲情,所以也没发现自己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若是硬要说的话,我对口腹之欲比较在意,喜欢品尝些美味佳肴,不过我虽然喜欢品尝美味,但诸般美味究竟哪里好吃、又有些什么讲究,却也说不清楚,只是牛嚼牡丹罢了。”
说到这里,赵俊臣冲着三女歉意一笑,说道:“庸俗之人就是这样,没什么高雅的爱好,让三位姑娘失望了。”
听赵俊臣这般实话实说,陈芷容、崔倩雪、与苏秀宁三女,虽然也觉得赵俊臣坦诚相待,不似想象中那般虚伪,彼此之间的距离也更加拉近了些许,但还是不免失望。 对于像她们这般年纪的女孩子而言——哪怕是像陈芷容这般心性异常的女子——都会希望自己未来的相公是一个品位高雅的人,然而赵俊臣显然不是这样。 苏秀宁犹豫了一下,虽然也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些恭维的话,但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勉强笑道:“赵大人这般有大志向的人,心中怀着朝廷与百姓,办的也都是大事,自然不能在小事上分心,又哪里能说是庸俗?赵大人太自谦了。”
话虽这么说,但苏秀宁并不擅长撒谎,眼中的一抹失望也不懂得隐藏。 另一边,崔倩雪一如既往的行动派,嘴上藏不住话,诧异的问道:“像你这般,身为朝廷二品尚书,竟只是喜欢品尝些美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兴趣,未免有些太无趣了吧?难不成你每日除了吃睡,就只是在处理朝廷的公务?就不会做些别的事情?”
对于苏秀宁与崔倩雪的表现,赵俊臣并不介意,只是笑道:“身为朝廷官员,尤其是手中的权责达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每日里需要处理的公务、需要批复的折子、需要商议与考虑的事情,可以说要多少就有多少,若是想要偷闲,其实也可以,只要把最重要的事情推给陛下与阁老们决定,再把不那么重要的事情推给手下官吏们处理,需要自己亲自办理的朝务其实也就没剩多少了,只是如此一来,这朝廷有我没我已经没了区别,岂不是成了只知道食君禄的蛀虫?陛下他又如何还会重用我?”
说到这里,赵俊臣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之色,叹息一声后,又补充道:“更何况,我所负责的户部,掌管天下钱粮,可以说是朝廷最紧要的两三个衙门之一,然而户部的那些官员究竟都是怎样的人,想必三位姑娘也有过耳闻,即使有我时时盯着,他们也是想方设法的欺上瞒下、贪污受贿,若是我稍有懈怠,则必然会出现无数的大乱子,这般情况下,我又哪里敢松懈?也只能事事躬亲了。”
赵俊臣这般回答,自然是承认了自己平日里除了吃喝睡之外,就只是在处理朝廷公务,除此之外再无他事了。 听赵俊臣这般回答,三女皆是诧异。 她们实在无法想象,像是赵俊臣这般世人皆知的大贪官,平日里的生活别说是穷奢极欲、酒池肉林,竟然是这般的单调无趣,只是一心忙着朝务——而且赵俊臣之所以如此一心扑在朝务之中的理由,竟是为了防止手下官员贪污受贿太多引发乱子! 这不免有些讽刺。 然而,虽然下意识里觉得不信,但她们转念一想,也确实没听过赵俊臣有过任何骄奢淫逸的传闻——这一点甚至要比许多清流都要做的更好,要知道即使是一些朝中的著名清流,也时不时会传出亵玩侍妾、争奢斗富的传闻。 如此一来,再加上赵俊臣从一开始就表现出的坦诚,苏秀宁与崔倩雪两女竟皆是不由的有些信了,甚至有些开始质疑关于赵俊臣的贪官传闻,只觉得像是赵俊臣这般生活平淡、又一心办事的朝廷官员,并非是她们想象中的贪官。至于陈芷容,因为在参加宫宴之前就刻意的收集了不少关于赵俊臣的消息,此时倒不觉得意外,只是用一双美目不住打量着赵俊臣,若有所思。 “但你就不觉得无趣吗?”
崔倩雪忍不住再次问道。 赵俊臣这次并没有考虑和犹豫,很自然的摇了摇头,淡声说道:“这世上每个人的观念皆是不同,说根到底,就是每个人的目标不同,一个人有着怎样的目标,就有怎样的习惯与生活,而我的志向在朝堂之上,所以倒也不觉得这样的生活会无趣。”
赵俊臣的这句话,亦是发自真心,只是虽然没有说谎,但也是有意的隐瞒了许多。 ………… 其实,赵俊臣在一开始,也曾对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产生过疑惑与动摇。 毕竟,赵俊臣未来的道路,德庆皇帝早已经为他设计好了——为帝王背负骂名与黑锅,用来转移民愤,并成为皇家所饲养的一头肥猪,等到德庆皇帝退位了,再由新帝亲手宰杀,然后德庆皇帝没了骂名、新帝树立了威望、百姓的民怨得到了发泄、朝廷的声誉得到了维护、窘迫的国库也得到了补充,可谓是皆大欢喜! 而在此之前,因为德庆皇帝还用得着赵俊臣,所以赵俊臣可以尽情的聚敛钱财、随心所欲的妄为,享尽人间富贵荣华、满足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所有欲望,享受十余年的神仙日子。等到新帝登基之时,即使背负着百世骂名而死,赵俊臣的这一生也算是丰富多彩,从某方面而言也算是值得的。 而且,面对这样的道路与宿命,赵俊臣就算想要反抗,以德庆皇帝的心术手段、以及明朝皇权的强大,成功的机会也只有万一。 面对这般状况,大多数人因为反抗的成功希望渺茫,都会认命的选择眼前的神仙生活,用穷奢极欲和骄奢淫逸来让自己忘记那远在十余年、甚至是二十余年之后的注定命运。 但偏偏,赵俊臣放弃了眼前的神仙生活,选择了那万一的机会! 于是,赵俊臣如今虽然是朝廷里仅次于周尚景的权臣,却从未有过权臣们应有的享受,压抑着欲望、克制着行为,整日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不敢有一丝懈怠,只知道夺权争势、经营派系、勾心斗角,每日不是在处理朝务,就是在算计政敌,如此不仅生活无趣乏味、更是心神疲惫、并且还做了无数的违心之事。 这样的生活,自然是让人难以忍受,曾经在辗转难眠之间,赵俊臣也常常自问,就为了那万一的机会,自己的诸般付出,值得吗? 动摇过、犹豫过、后悔过,但最终赵俊臣还是坚持了下来,并且还会继续在这条崎岖的道路上走下去。 因为,赵俊臣渐渐的找到了自己这么做的理由。 其实,理由从一开始就存在了,只是在赵俊臣的不断自问之间,这般理由渐渐从懵懂变成了清晰。 那就是——赵俊臣不想成为他人眼中可以随意操控的傀儡!不想成为他人手中可以随意抛弃的垃圾!更不想让他人随意的操控自己的命运!哪怕那个人是皇帝! 在这个目标明确了之后,赵俊臣便不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乏味无趣了,虽然这样的生活依旧会让赵俊臣心神疲惫,但赵俊臣动力十足,甚至渐渐有些乐在其中! ………… 此时,听到崔倩雪的询问,赵俊臣回答之间,回顾着自己的观念转变,不由自嘲一笑。 但赵俊臣的自嘲一笑,落入三女眼中,却又显得意味深长,在听到赵俊臣的回答,只觉得她们眼前所见到的赵俊臣,与传闻中的赵俊臣,仿佛不是一个人。 一时间,她们也不知道应该相信传闻,还是应该相信眼前。 “传闻”代表着绝大多数人的看法,而“眼前”则只是代表着自己的判断,若是两者不同,选择相信眼前就意味着自己与绝大多数人的看法不同——这需要一定的勇气。 所以,不论是崔倩雪,还是苏秀宁,看着眼前的赵俊臣,并回顾着关于赵俊臣的一切,此时皆是有些心绪复杂。 与此同时,陈芷容看了一眼苏秀宁与崔倩雪,柳眉微皱。 虽然已经收集了许多关于赵俊臣的情报,虽然与赵俊臣的接触也还算是顺利,但陈芷容发现自己反而越来越无法看透赵俊臣了。 若是平常,她自然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来试探赵俊臣、了解赵俊臣,然而此时崔倩雪与苏秀宁就在一旁,让陈芷容的许多手段都无法施展。 如此一来,陈芷容只觉得崔倩雪与苏秀宁的存在十分碍眼。 想到之前三女与赵俊臣之间的话题,陈芷容突然妩媚一笑,向赵俊臣说道:“正如赵大人所言,世人眼中的目标不同,所选择的生活自然也是不同,赵大人志向远大,这般一心奉公,小女子十分钦佩,而赵大人以美食作为生活调剂,更不能说是庸俗,这般兴趣总要好过某些人的骄奢淫逸。其实,小女子亦是一个贪食之人,平日里对京城里的诸般美味多有研究,大人可品尝游凤阁里的川味?这家酒楼虽然名声不显,但味道却十分正宗。”
听陈芷容这么说,赵俊臣突然心中一动,听弦而知雅意。 自从见到陈芷容之后,赵俊臣就觉得陈芷容身上隐藏着许多自己会感兴趣的秘密,而陈芷容对赵俊臣的诸多暗示,也让赵俊臣颇为在意。然而,因为有苏秀宁与崔倩雪坐在一旁的缘故,赵俊臣虽然有心与陈芷容深谈,却也颇有不便。 如今,因为陈芷容的这番话,赵俊臣也顿时找到了机会。 于是,赵俊臣摇头道:“游凤阁?确实没去过,若是真如陈小姐所说的那般美味,倒是要去品尝一番。”
陈芷容轻轻一笑,说道:“既然如此,赵大人不妨与小女子相约同去,如此一来,小女子也可以为赵大人介绍那里的佳肴。”
赵俊臣也是笑着点头,说道:“若是能与陈小姐同去,自然是求之不得。”
如此这般,几句话之间,赵俊臣已是与陈芷容约定了明天傍晚在游凤阁碰面。 然而,看到赵俊臣与陈芷容的约定,一旁的崔倩雪却是面色变幻不定,出于莫名的心理,也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她突然用气鼓鼓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我也要去。”
另一边,苏秀宁犹豫了一下后,面颊微微泛红,亦是说道:“既然陈小姐如此盛赞游凤阁,想来是名不虚传,小女子愿与赵大人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