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郑家人利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多次试探了许庆彦与莫小林的真实从属关系。 两人就按照最初的约定,许庆彦许多次表态之前都会“偷偷观察”一眼莫小林的反应,然后莫小林再根据许庆彦当时是否有皱眉来决定自己应该“轻轻点头”还是“稍稍摇头”,最后许庆彦才会明确表态。 郑家众人见到这般情况,也就愈发是确定了他们的心中判断,认定了莫小林才是赵俊臣的真正心腹、也是这一次负责双方合作之事的幕后主事者,而许庆彦只是推到台面上的傀儡罢了。 这样一来,郑家的人虽然是有些不高兴,但也觉得赵俊臣很有城府心机,不敢再是心生轻视了。 许庆彦最大的缺点就是沉溺于那些小聪明、小手段之中不可自拔,往往是适得其反、因小失大,但这些小手段、小聪明若是用对了地方与时机,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不过,郑家的人为了表明他们已经看穿了“真相”、并没有被这般狸猫换太子的手段所蒙蔽,偶尔也会刻意的冷遇许庆彦,反倒是从来都没有怠慢过莫小林,还经常会绕过许庆彦直接征询莫小林的意见,想要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的不满与抗议。 对于这种情况,许庆彦却是完全不为所动,只是默默忍受,只要是赵俊臣的计划可以顺利推行下去,已经全然不在意自己的一时荣辱了。 就这样,许庆彦、莫小林二人与郑家众人小心周旋了几天时间之后,终于是获得了与安南伯郑芝龙见面的机会。 郑芝龙的年纪愈发老迈之后,固然是已经退隐幕后,不再是参与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像是郑家与赵俊臣达成合作之事,却是关系重大,必须还要得到郑芝龙本人的亲自拍板才行。 * 在郑家人的带领之下,许庆彦与莫小林二人走进了安南伯郑府后宅的正堂。 刚刚迈步而入,还不等许庆彦抬头观察、主动行礼,就听到一位老者用洪亮豪迈的声音哈哈大笑道:“就是你们两个小子一路护送着李家后人来到台湾的?”
听到这道声音,许庆彦连忙是抬头打量。 当许庆彦见到郑芝龙的第一眼,就认定了这个人很难对付,绝对不能有任何小觑,应对之际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从外表上看,郑芝龙就是一个很寻常的老朽之辈,他的岁数已经八十有余,一张老脸上挤满了皱纹,身材也是佝偻枯瘦,只剩下了寥寥几根银白须发,听说还有着严重耳背的毛病。 但郑芝龙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讲话之际嗓门洪亮,一双看似昏花的老眼也依然是闪烁着精光,举手抬足之间更是不减当年的豪迈奸雄之气。 许庆彦之所以是认为郑芝龙很难对付,是因为他从郑芝龙的身上,隐隐察觉了一丝很熟悉的气质,这种气质他从前只在周尚景的身上感受过。 按理说,周尚景与郑芝龙二人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一个是执掌大局的中枢阁老,另一个是割据地方的海上军阀;一个是饱读诗书的大儒,另一个是海盗出身的枭雄;一个是沉稳老练、睿智内敛,一个是豪迈大气、内藏奸诈……但偏偏,许庆彦就是觉得这两人有某些地方很是相似。 若是赵俊臣在这里的话,就一定会告诉许庆彦,这两位老人的身上确实是有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拥有历经大风大浪之后所沉淀下来的智慧与从容。 心中暗暗警惕之际,许庆彦的脸上满是讨巧笑意,连连点头道:“老爵爷,就是我们二人护送着李氏族人来到台湾的!哎呀,天涯路远,这一南一北足是相隔万里之遥,舟车劳顿可辛苦了,您想必也听说了我的笑话,快到您老人家地盘的时候,还跌进了海里,高烧了好些日子,害得我这些天都没脸见人了!”
另一边,莫小林依然是情绪内敛的模样,点头道:“正是。”
在拜见郑芝龙之前,许庆彦与莫小林二人已经被郑家之人提前叮嘱过,表示郑芝龙的听力很不好,与郑芝龙讲话的时候必须要很大声才行,所以他们二人回答之际也同样是声音洪亮。 不过,见到许庆彦这般没羞没臊的用最洪亮的声音宣扬着自己的丑事,不仅是不以为耻,好似还想要把这件丑事宣扬成自己的功劳、打算从郑芝龙这里讨些好处,周围的郑家众人皆是忍不住面现鄙夷。 你看看人家莫小林,简简单单的“正是”二字就回答了郑芝龙的问题,既是直接干脆、又是沉稳老练,哪里像是你许庆彦一般长篇大论、恬不知耻?怪不得人家才是幕后的正主,而你许庆彦只能当一个台面上的傀儡。 却不知,许庆彦的这般表现,乃是刻意为之,他很清楚赵俊臣安排自己与莫小林二人来见郑芝龙的原因。 根据李勋的说法,郑芝龙愈发是年纪老迈之后,也就愈加喜欢后辈青年,但他依然没有改变当年的海贼作派,他所喜欢的年轻人,要不是就是那种性格坚毅、无所畏惧的勇士,要不就是那种善变讨巧、性格乐观的机灵之辈——简而言之,就是郑芝龙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反倒是那种循规蹈矩、老成持重的年轻人,从来都不被郑芝龙放在眼里。 许庆彦与莫小林二人,也正是属于郑芝龙所喜欢的两种性格,赵俊臣派他们二人来见郑芝龙,说根到底就是投其所好。 所以,见到郑芝龙之后,许庆彦才会刻意的固态萌发,表现出一副不要脸皮的样子。 果然,看到许庆彦与莫小林的这般表现,郑芝龙不以为怪,反倒是再次大笑道:“哈哈,我老人家听过你的笑话,当时就笑了好久,你初次出海,哪里知道海上风暴的可怖?竟然还敢一味逞强想要亲眼见识,也是自讨罪受……你老实告诉我,当时吓尿裤子了没?”
许庆彦面色不改,仰着头说道:“老爵爷,你可问住我了,我当时被直接吓昏过去了,哪里知道尿了没有?醒来之后倒是裤子湿漉漉的,但说不定就是被雨点打湿了。”
郑芝龙又是指着许庆彦哈哈大笑,道:“你这个没脸没皮的,老爷子我当年比你都要好些……不过嘛,这就对了!任谁首次出海遇到风暴都要闹些笑话,等到几年之后都是用来吹牛的谈资,没什么好丢人的,藏着掖着不敢见人才是真丢人!”
说到这里,郑芝龙又转头看着莫小林,说道:“还有你这个小家伙,这几天与人比武的时候,老爷子我都躲在后面亲眼看了,一身武艺是真的硬!看你的用枪手段,军营出身的吧?还有一股子狠劲,是不是上过战场,与人比武的时候也经常下狠手?”
莫小林点头道:“我从来的相貌太秀气了,军营里很容易招人欺辱,若没有武艺傍身和一股子狠劲,这世上只怕早就没我这个人了!也确实是上过一次战场,杀了些人。”
郑芝龙面现欣赏之意,点头道:“正该如此!自己的本事要硬,被人欺负了就必须要当场以十倍还回去!你很好,有老爷子我当年的样子。”
然后,郑芝龙又问道:“听说,你们二人离开太原之前,还认了李勋为义父?”
许庆彦当即是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若是从义父他那里攀关系的话,我和小林应该称呼老爵爷您一声叔公才对!”
听到许庆彦的这般说法,郑家众人皆是勃然变色,只觉得许庆彦实在是得寸进尺。 就凭你许庆彦也配与郑芝龙攀关系? 郑芝龙也是表情稍肃,但他的想法却是与儿孙们有些不同,缓缓道:“李家人的经历,我都已经听说了!李勋就是一个倒霉蛋,所有黑锅都让他一个人背了,我隔着太远也救不了他,但你们的赵阁老能帮着李勋护住他的族人家眷,你们二人又是幸苦一路护送他们来到台湾,终究是助我保住了义父的后人血脉,老爷子我也是要承你们的情……让你们称我一声叔公,倒也担得住!”
许庆彦马上是顺着杆子往上爬,用一种乖巧的态度讨好道:“那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亲叔公了!叔公您放心,别看我不成器,但借着我家赵阁老的面子,平日里也有些用处,您往后在朝廷那边有什么事,交代我一声就行,让我也有机会为您尽尽孝心。”
郑芝龙马上就被气笑了,但也多了些亲近之意,点头道:“好呀,老爷子我现在就有事情需要你帮衬一下……说一说吧,你们家的赵阁老安排了这么一出戏,又是搭救李勋族人、又是派你们与我郑家私下联络,究竟是存着什么想法?我听说赵阁老的买卖很大,海运这块固然是收益丰厚,但也不值得他这般大动干戈、处心积虑,只怕是另有目的吧?老爷子我只是想让你实话实说,这不为难吧?”
许庆彦依然是刻意的扭头“偷瞄”了莫小林一眼,莫小林也一直关注着许庆彦的动作,见到许庆彦没有皱眉之后就轻轻点头。 然后,许庆彦笑道:“我家赵阁老这一次想要与叔公您合作,可是诚意十足的,就是想要联手赚点银子。”
说话间,许庆彦就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让人转交给了郑芝龙。 这封密信乃是赵俊臣亲笔所写,也是许庆彦此行的成败关键,所以就一直用小牛皮包裹着,并没有因为许庆彦前段时间的落海而沾湿损坏。 郑芝龙拿过密信之后,就随手拆开查看,他的眼睛似乎也不大中用了,读信的时候把信纸举着好远,一双老眼也眯成了两条缝。 读完了赵俊臣的信件之后,郑芝龙的表情却是渐渐凝重,缓缓说道:“赵阁老名不虚传,好大的手笔!这可不是赚点银子那般简单……若是真按照他的提议合作,我郑家的过半船舰今后都要围着他的计划转了……老爷子我要认真考量一下。”
许庆彦又是刻意的转头看了莫小林一眼,然后就点头道:“行,叔公您就尽管考虑,我和小林在这里好吃好喝,随时等着您的回应。”
郑芝龙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台湾这里别的没有,但好吃好喝有的是!今天认了两个干孙,正好是摆下一场家宴好生庆祝一下!”
随着郑芝龙的一声吩咐,郑家之人皆是不敢怠慢,很快就摆好了几桌上好的宴席。 然后,许庆彦自然是使劲浑身解数讨取郑芝龙的欢心,郑芝龙也确实是喜欢许庆彦这种机灵乐观的性格,多次被许庆彦逗得哈哈大笑。 今后的几天时间,许庆彦与莫小林二人就经常陪在郑芝龙的身边,郑芝龙也从来都不嫌烦,一会儿是与许庆彦讲些荤段子,一会是考校莫小林的武艺,经常说这二人有自己年轻时候的几分样子,让郑家儿孙颇是有些不高兴,他们不敢轻易得罪“正主”莫小林,然而许庆彦在他们眼里就只是一个台面上的傀儡罢了,自然是没有太多顾忌,所以许庆彦的待遇也就愈发差了,但许庆彦依然是毫不在乎。 不过,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郑芝龙就再也没有提过郑家与赵俊臣的合作之事,许庆彦也从来都没有催促过,他知道郑芝龙正在犹豫,许多细节也要与人商议,但迟早都会给自己一个答案。 * 这一天,许庆彦与莫小林二人再次被郑芝龙召见了。 见到郑芝龙之后,却发现郑家的几位核心成员皆是表情严肃的侍立在两边,许庆彦就知道郑芝龙已经有了决定。 郑芝龙也不似平日里那幅为老不尊的模样,见到许庆彦与莫小林二人之后就点头道:“赵阁老的合作计划很有意思,老爷子我思前想后,终究还是不想错过,倒是想要见识一下你们的赵阁老究竟能做到怎样的程度!我已经安排好了船只,你们可以乘船直接返回天津卫,代我告诉赵阁老一声……从今往后,郑家就是他的盟友了!”
说完,郑芝龙转头看了郑明一眼,说道:“老三,一事不劳二主,还是由你负责送他们二人回去,顺便去见一见那位赵阁老,把老夫的那封信交给他,与他谈一下合作细节。”
郑明连忙是答应一声。 说完了正事,郑芝龙又恢复了常态,冲着许庆彦打趣道:“这一次,你可不要再跌进海里了!看看你这段时间,为了挽回自己最开始的错误,前后耗费了多少心思、又忍受了多少屈辱?记住了,男人吹牛可以,吹牛又有什么?男人吹牛表示有雄心,不吹牛的男人又算是什么男人!但逞强这二个字可从来都不是优点。”
听到郑芝龙的回应,许庆彦原本正在心中欢喜,但听到郑芝龙的打趣之后,却不由是吃了一惊! 显然,郑芝龙早就已经看穿了许庆彦与莫小林的把戏。 “叔爷您……看出来了?”
许庆彦试探着问道。 郑芝龙又是一声大笑,说道:“这点小把戏,又哪里看不出来?你每次表态都会刻意偷瞄小林一眼,想要让别人错以为你自己只是台面上的傀儡、小林才是幕后的正主,对不对?你的这般做法是认为自己刚开始的表现太丢脸了,担心我们郑家会因为你的缘故而轻视赵阁老,所以才把小林推了出来,对不对?但你们二人的做法太刻意了,尤其是小林他根本不懂得伪装自己,注意力一直都放在你的身上,随时都等着你偷瞄他之后回应你,显然是你们二人依然以你为主,小林只是配合你罢了,这般把戏也就骗一骗那些自作聪明的人,又岂能骗过老爷子我!”
听到郑芝龙的这般说法,两旁的郑家儿孙皆是满脸尴尬——他们显然就是郑芝龙所说的“自作聪明的人”,郑芝龙直到这个时候才揭穿真相,也有趁机敲打他们的缘故。 许庆彦表情尴尬道:“这些小把戏,确实是不该在叔公面前现眼。“ 郑芝龙笑道:“你的诸般做法,足以证明自己的忠心耿耿,又可以及时改正自己的错误,这一点就更加难得了! 哈哈,赵阁老他安排你与小林二人来见老夫,就是想要投老夫所好、认为你们二人的性格符合老夫的胃口,对不对?倒也是用心良苦了!但你若是只有性子机灵、以及一张好嘴,除此之外毫无优点的话,老夫又岂会把你放在眼里、甚至是收为干孙?你能够被老夫看重一些,还就是因为这些小把戏的缘故!”
许庆彦愣了好久,然后就向郑芝龙行了大礼,说道:“孙儿拜服了!”
这一刻,许庆彦心中对于郑芝龙也终于有了一些真心实意的敬重。 * 就在许庆彦从台湾乘船、打算直接赶往天津卫的时候,京城中枢那边也收到了建州女真的回应。 因为河套战事的逐渐落幕,建州女真见到自己无利可图,也终于是答应了朝廷中枢的谈判提议。 赵俊臣早已经准备妥当,收到了建州女真的回应之后就立即动身、出京向着宣府军镇的方向赶去。 建州女真的主力大军这个时候正驻扎在宣府军镇以北的三十里处,领军之人也正是那位爱新觉罗.玄烨。 赵俊臣与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也将会是这场谈判的两位主角。 却说,赵俊臣离开京城的这一天下午,当朝首辅周尚景也结束了一天的公务,返回到了周府之中。 周尚景回到府邸之后,就见到管事周正快步走到他的身边,低声禀报道:“老爷,王保仁那边有回信了。”
周尚景不动神色的问道:“他怎么说?”
周正答道:“他完全同意老爷您的提议,将会设法延缓朝廷对于南京六部的整顿行动,等到赵俊臣返回京城之后,再是出手推动下一步的计划!”
周尚景又问道:“这样就好,王保仁还是识大体的!太子那边呢?”
“也想办法拖延了,太子他短时间内绝不会有太多建树!”
周尚景的表情似笑非笑,悠悠道:“赵俊臣这只小狐狸,想要趁着这次与建州女真谈判的机会躲出去,就是不想理会今后这段时间的是是非非,只等着大局渐定之后再出面拿好处……若是沈常茂眼下还是内阁首辅,万事由他担着,老夫自然也不会计较他的这些小聪明,但如今老夫已经回到了内阁首傅的位置上,这些事情自然就不能由老夫一个人承担,这只小狐狸也必须要出自己的那份力气才行,想逃可是没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