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眼看着梅雨时节渐至,对于江南各地而言,头等大事就是修堤、固堤。 前段时间所有人皆是只顾着关注南京六部的变故,很多事情都被耽搁了,可谓是时间紧迫。 但在银子、工料、人手、时间等等皆是有限的情况下,北面是皇庄的庄田,南面是缙绅豪族的私田,官府应该优先给哪个方向修堤、固堤? 什么?你说老百姓的田地? 也有,大多是集中于西边。 但这个选项从一开始就被排除了,或者说它从一开始就不在选项之中。 毕竟,西边的堤坝在八年之前才刚刚修固过,但南北两个方向的堤坝却是已经有长达一年时间未曾加固了,正常人皆是可以分辨清楚孰轻孰重。 但究竟是应该优先修固南边的堤坝?还是应该优先修固北边的堤坝? 为了这件事情,皇庄太监与缙绅豪族们吵成了一团。 家财万贯的赵老爷在哭穷,拥有八千佃户的黄老爷表示自己人手不足,开办了三家采石场的王老爷则是悲叹自家缺少工料,皆是希望官府出钱、出人、出料,优先为他们修堤固坝。 只要官府花个几十万两银子为他们修堤固坝,他们甚至愿意联名向官府送上一张匾额,上书“为民解忧”四个大字。 而皇庄太监们则是嚣张表示,不管你们缙绅豪族是怎样的缺钱、少料、没人,但皇庄治下的庄田皆是皇家财产,一旦被淹了所有人就都要承担责任,所以北方的堤坝必须是优先修固,没有任何商议余地。 最终,这个官司就再次打到了七皇子朱和坚的面前。 朱和坚极为无奈,依然是左右为难、谁也不愿得罪,咬着牙自己垫上了一笔银子,表示两个方向的堤坝应该同时加固。 看到朱和坚的自掏腰包,无论皇庄太监还是缙绅豪族皆是大为感动、连声称赞七皇子仁义,然后就愈发肆无忌惮,闹得更加厉害了。 朱和坚原以为银子差不多足够了,这件事情也应该就这样过去了,但双方很快就开始争夺起了修固堤坝的人工与用料。 缙绅豪族们所囤积的一批沙石让皇庄太监们强行夺走了,还被打伤了几名家奴,而缙绅豪族们为了报复,则是暗中怂恿皇庄之中的雇农闹事出逃……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朱和坚的“和稀泥”手段还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 但偏偏,朝廷中枢针对南京六部的收权计划,此时已经进展到了最后一步。 依照原定计划,朱和坚这个时候就应该出面煽动南直隶各界人士,让他们联名上呈奏疏、向朝廷中枢弹劾南京六部。 唯有在南直隶各界的联合请命之下,朝廷中枢才可以名正言顺的从南京六部收权。 别看南京六部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各种倒行逆施而受到了南直隶各界的纷纷厌弃,但实际上南京六部与南直隶各界的核心利益依然是一致的,所以朝廷中枢必须要让南直隶各界人士主动带头、公开反对南京六部,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公布收权之事,再等到南直隶各界人士终于反应了过来,也就寻不到理由反对此事了。 反之,若是没有南直隶各界人士的主动表态,朝廷中枢就强行夺走了南京六部的权力,就一定会遭到南直隶各界的纷纷反对与激烈反弹,考虑到南直隶乃是朝廷的税粮重地,一定要全力维稳,自然是要竭力避免这种局面的发生。 而就在这般情况下,缙绅豪族们看到朱和坚依然是选择偏袒那些皇庄太监之后,心中怨气越积越深,朱和坚的声望与风评也出现了下降趋势…… 最重要的是,在缙绅豪族们的牵头之下,南直隶各界人士不愿意再像从前一般积极配合朱和坚了,所以朱和坚想要趁机煽动他们联合呈送弹劾奏疏的事情,也很快就出现了进展不顺、事倍功半的迹象。 发现这般情况之后,朱和坚当即就急了。 朱和坚很清楚,自己此行的最重要任务,就是完成朝廷中枢针对南京六部的收权计划。 朝廷中枢为了这项计划投入了大量精力、前后布局了一年时间有余,胜算也是极大,所以朱和坚别的事情都可以搞砸,但若是搞砸了这件事情,恐怕就连德庆皇帝也会强烈怀疑他的能力与智慧。 再对比太子朱和堉整顿藩宗的任务,虽然是闹出太大动静、造成了各种乱象,但最终也算是成果丰硕,两者相较之下必然将会极大降低朱和坚争夺储位的成功机会。 迫不得已之下,朱和坚只好是对缙绅豪族们采取了妥协态度,出手严惩了引发民怨最大的几个皇庄太监,希望自己的这种做法可以平息缙绅豪族的心中怨气。 然而,朱和坚的妥协姿态,不仅没有换取缙绅豪族们的全力配合,反而是让这些缙绅豪族们愈发的得寸进尺、有恃无恐了,甚至还进一步向朱和坚提议,希望朝廷中枢可以裁撤削减南直隶境内的皇庄数量! 这种事情,朱和坚如何敢答应? 他如果答应了此事,就必然会让德庆皇帝彻底失望,认为朱和坚软弱无能,储君废立之事就再也别想了。 所以,局面就再次僵持住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正在淮阴府附近“巡视水患”、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的周尚景,终于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七皇子朱和坚近期所遭遇的种种困境,实际上皆是出于周尚景的幕后布局与推波助澜,但周尚景只是想要趁机试探朱和坚的本性、动摇朱和坚的朝野风评、让朱和坚栽一个大跟头罢了,但他终究是顾全大局、懂得轻重,不愿意阻碍到朝廷中枢的集权大计,所以就亲自奔赴南京城内坐镇主持大局。 周尚景的威望与手腕皆是极为高明,再加上“赵党”势力在赵俊臣的提前指示之下也是全力配合,所以总算是渐渐控制住了局面,也总算是成功促使南直隶各界人士联名向朝廷中枢呈送了弹劾南京六部的奏疏。 这样一来,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终于是大功告成,接下来只需是耐心等到德庆皇帝传旨收走南京六部的各项权力即可。 然而,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虽然是成功了,但朱和坚的麻烦,却还只是刚刚开始罢了。 * 就在赵俊臣与李和二人离开兴州返回京城的同一天。 南京城内,瞻园之中,一间位置隐蔽的书房。 “啪!”
想起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所承受的种种屈辱,朱和坚再也无法按耐心中怒意,把手中茶盏狠狠砸在了脚下,摔成了大量碎片。 一旁的长随太监贾伦依然是面无表情,只是沉默着为朱和坚更换了一副新茶杯,又在茶杯之中续上了新茶。 看到贾伦的这般模样,朱和坚深吸一口气之后,终于是稍稍恢复了冷静,问道:“都调查清楚了?”
贾伦轻轻点头,答道:“已经大致调查清楚了!近一个月时间以来,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们之所以是屡屡与殿下为难,全是因为江南望族宋家挑头!在周尚景奉旨南下巡视期间,宋家也一直与周尚景保持着频繁密信联系! 您也知道江南宋家,就是吏部尚书宋启文的家族!那位宋承仁宋老爷子虽然已经致仕多年,但他仗着自己的儿孙出息,本身又是周尚景的多年好友,所以就变成了南直隶境内的缙绅之首!很显然,南直隶缙绅豪族们的种种举动,就是出于周尚景的幕后操纵与指导! 与此同时,赵俊臣的‘联合船行’在缙绅之中也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最近这一个月以来也是频频活动,同样是功不可没!所以,殿下你就是被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联手算计了……你这段时间以来的处处被动、进退维谷,也并不算是冤枉。”
朱和坚苍白的面容上充斥着阴鸷冷厉,咬牙道:“周尚景!赵俊臣!果然是这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躲在暗中搞鬼!怪不得南直隶的缙绅豪族们每一次行动都是选在最佳时机、精准踩住我当时的软肋,让我总是疲于应付、身不由己!这两个奸臣,还真是手腕高绝啊!”
贾伦摇头道:“周、赵二人虽然是联手布局针对殿下,但近期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主要还是因为周尚景的手腕厉害,与赵俊臣没有多大关系!赵俊臣目前说不定还滞留于辽东境内,听说建州女真又挑起了一场边患,赵俊臣也不懂分身术,绝不可能隔着千里之遥操纵南直隶局势,所以周、赵二人在南直隶的联手行动必然是以周尚景为主,而赵俊臣及其朋党只是配合打下手罢了。”
“无论这两人是以何人为主,我今后都绝不能饶了他们!”
恶狠狠丢下这一句之后,朱和坚突然间剧烈咳嗽不断,吓得贾伦连忙照顾,又是抚背又是递水。 很显然,朱和坚原本就身体不好,此时在气急攻心之下,身体状况也就更差了。 待朱和坚好不容易停下了剧烈咳嗽之后,贾伦也再次恢复了一张冷脸,劝道:“殿下不要气坏了身体,你自幼就体弱,这段时间以来南京城内事情繁多,也一直没有顾上休息,若是再发生了气急攻心之事,咱家就只能奔去周尚景那里寻求章神医赶来为你医治了! 更何况,您也不必过于恼怒,周尚景虽然是布局算计了您,但他很快就会遭受报应!自从他抵达南京城之后,咱们就恢复了投毒计划,现在周尚景的胃疾已是愈发严重,咱们只要再耐心多等一两个月时间,他就一定会死于非命!”
“早就猜到了周尚景这只老狗的居心叵测,所以他抵达南京城之后,我就第一时间恢复了投毒计划,让他死于金刚石粉末也没有冤枉了他,反而是便宜了他!“朱和坚冷哼一声后,突然抬头问道:“说起周尚景与神医章德承……咱们给周尚景投毒之事,没有让章德承发现破绽吧?”
贾伦摇头道:“殿下放心,章德承虽然医术高明,但他根本就不知道金刚石粉末的存在与用处,自然是无从下手,也不可能发现破绽!这段时间以来,周尚景在咱们的投毒之下,身体状况愈发不堪,章德承想尽了各种办法为他医治,但最多也只能稍稍延缓一下周尚景的症状与死期罢了!”
朱和坚心中幻想了一下周尚景惨死之际的场景,心中怨气终于是消散了不少,也彻底恢复了一贯以来的冷静与理智。 沉思片刻后,朱和坚缓缓道:“时至今日,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已经算是大获全功了! 只可惜,由我主持这项计划之际,前期与中期还算是一切顺利,但最后阶段则是遭到周、赵二人的联手设局,险些是功败垂成,最后一步让周尚景摘了桃子!若不是周尚景及时赶至南京城内主持大局,朝廷中枢的集权大计说不定已是失败了! 而父皇见到这般情况之后,就一定会怀疑我的能力,也一定会再次犹豫储君废立之事!尤其是我面对缙绅豪族之际的屡次妥协,必然是让父皇心中不喜!于我而言,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向父皇证明自己的能力与果断!”
贾伦问道:“那殿下您打算如何证明自己的能力与果断?”
朱和坚冷笑道:“自从抵达南京城后,我就一直在扮演一个老好人,但这种风格并不符合我的本性,不仅是束手束脚,还总是被人蹬鼻子上脸,还真是人善被人欺……但现在,随着朝廷中枢的集权计划已是大功告成,我也不必刻意再对任何人示好示弱,也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随后,朱和坚吩咐道:“贾伦,你秘密去见一下南京镇守太监席成,问他是否已经准备好了我所交代的东西!嘿!那些缙绅豪族们不是一直都在向我索要公道吗?好啊,那我就给他们一个公道! 还有,派人去传唤太子太师王保仁,还有那位吕德吕大才子!就说我有事情想与他们商议……尤其是王保仁那只老狐狸,看戏看了这么久,也该让他动一动了,否则还要他有何用处!”
见朱和坚终于是要开始反击了,贾伦的阴鸷双目精光一闪,当即就点头转身离开了。 而朱和坚则是坐在原位一动不动,陷入了专注思索之中,一双冷眸同样是闪烁不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