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舞的黄沙,遮掩了世间的苍茫。
骑在骆驼上的旅人,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甚至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光亮。
浑身裹着麻布的大食使官苏卡诺,催动座下的骆驼,艰难的行到驼队中央,抬起手臂大声喊道:“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再向那个方向走上一些路,就有一处歇脚的地方,可以用来躲避沙暴!”
驼队的首领闻言,向麾下的士卒交待了几句。
驼队很快改变了行进的方向,在沙暴中缓慢前进,最终来到一处倒塌的建筑旁。
借着建筑旁的岩壁来躲避沙尘的侵袭,驼队首领先是吩咐手下,将骆驼安置在背风之处,又下令仔细清点随行的物品,最后带上数名同行者,踏入了建筑的大门。
走入荒废的建筑,从内部看去,这里虽然年代久远,四处破损,但却依稀能够看出是某个宗教的祭祀场。
驼队首领解下风罩,露出一张唐人的面孔,正是安西节度使周钧。
周钧仔细看了祭祀场的内部陈设,地砖开裂,又被黄沙所掩埋,露出的砖体上隐约能够见到圣火的标志。
祭祀场最内部的墙壁,在风沙的侵蚀下,只剩下小半,但上面的浮雕,大致能看出是一位多臂女神。
苏卡诺抖落身上的尘土,来到周钧的身边,顺着后者的视线看去,开口说道:“周都护,这里曾经是一处拜火教的祭坛……说起来,唐国好像将拜火教,称为祆教。”
周钧轻轻点头,又问道:“距离大食首都亚俱罗还有多少路程?”
苏卡诺:“往西再走上半天,就到了。”
一个声音在此时响起:“萨珊帝国还在的时候,这样的拜火教祭祀场,遍布在沙漠之中,随处可见。”
周钧循声看去,发现说话之人乃是大食教团中的首领穆谢赫。
后者隐姓埋名,又用布袍遮挡容貌,跟随大唐使团,一起前往大食首都。
苏卡诺说道:“自从神圣家族降临世间,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就抛弃了诸多伪教,投入了真主的怀抱。”
穆谢赫看了苏卡诺一眼,问道:“我听说你曾经在智慧院中学习过神学?”
听见这个问题,苏卡诺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穆谢赫:“既然你学过神学,那么可曾知晓,古希腊的神学家和哲学家,曾经聚在小亚细亚的米利都城,举行过一次神学辩论,只讨论了一个话题——信仰,究竟源自何处?”
苏卡诺愣了片刻,回道:“信仰自然是源自信徒对于神灵的感念。”
穆谢赫摇头道:“那些学者经过了数天数夜的讨论,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信仰的源起,不是神灵,而是混乱。”
苏卡诺睁大眼睛,惊道:“混乱带来了信仰,这怎么可能?!这究竟是什么歪理邪说?!”
穆谢赫:“任何一个信徒的生活,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他们在日常中所遇到的一切变故,例如出门摔倒,衣服破损,钱袋丢失……这一切因为混乱从而导致的秩序失调,都会被归结为冥冥之中的一股力量。久而久之,部落中的智者,将这种力量具象化,就会形成一种初始形态的神灵,倘若再完善教义和补充经文,就造就了拥有极强说服力的宗教。”
苏卡诺用力摇头:“这种说法是渎神!”
穆谢赫:“你曾经在大食的智慧院中求学,自然也应该听过这句话——我崇敬神灵,但我更加崇敬真理。无论何时,学术讨论都是自由的,它不应该被思维的桎梏所限制。所以,如果仅仅只是因为思考,就被打上了渎神的罪印,那么神灵的威仪,就会变成脆弱不堪,甚至不值一提。”
苏卡诺紧紧抿住嘴唇,说道:“你继续说,我正在听。”
穆谢赫:“信仰如果产生自混乱,那么混乱的发展,究竟是如何塑化信仰的?或者换个说法,究竟是怎样的混乱,才能使得信仰最大化?”
苏卡诺看向面前这个将身体裹在布袍中的大食老者,从灵魂的深处打了个寒颤,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穆谢赫:“其实,倘若你仔细去对比诸多宗教的教义,就能发现一个共同的特点——所有宗教,它们教义中的混乱极致,就是死亡。一切涉及到死亡的灾难,在任何一个宗教之中,都是被用作强化信仰的最佳手段。”
苏卡诺:“用死亡来强化信仰,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穆谢赫:“基督教中有末日之说,道教之中有飞升之说,佛教之中有轮回之说,而大食教中也有圣战的教义……利用、处置、解释和升华死亡这一概念,从而形成信徒迫切希望的教义,这是每一个宗教的必修课程。”
苏卡诺垂首沉思。
穆谢赫:“信徒的日常生活中,除了生老病死,最快直面死亡的方式,就是战争。你不妨再仔细想想,这世间的常态,大致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太平盛世,信徒们安居乐业;第二种是战乱纷纷,信徒们朝不保夕。哪一种情况之下,传教活动会更加顺利,信徒的信仰会更加坚定?”
苏卡诺皱眉。
穆谢赫:“宗教想要发展,传教想要顺利,信徒的队伍想要壮大,那么教团的高层,就应该将着眼点,放在如何更好的去利用甚至是创造混乱……例如饥荒、瘟疫、战争等等,向那些身处这些灾难中的信徒们,宣扬教义来应对混乱,才是宗教得以发展和壮大的最佳助力。”
停顿片刻,穆谢赫看向苏卡诺,继续说道:“将这个话题再引申下去,一个国家总会存在王权和教权两股力量,王权约束臣民,靠的是秩序,而教权约束信徒,靠的则是混乱。二者对比之后,就能发现,宗教想要压制王室,最便捷也是最有利的办法,是人为性的制造争端。这种争端,可以是不同王权之间的,也可以是不同教权之间的,还可以是王权和教权之间的。”
听到这里,周钧有些动容,穆谢赫说这些话,看似是在与苏卡诺探讨神学,实则却是话中有话。
穆谢赫说完这些话,抬头看向门外。
沙暴逐渐平息,阳光重新洒向大地。
穆谢赫捶了捶腰,对苏卡诺说道:“闲聊便到这里吧,外面放晴,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
苏卡诺还在思考适才的那些话,听见穆谢赫的提醒,如梦初醒一般说道:“啊,对,是时候该出发了。”
穆谢赫向周钧点了点头,接着迈开步子,离开了这座沉睡在沙漠中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