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暂的休憩之后,孔攸带着毛顺和工匠们,踏上了去往会宁茶坊的路。 临行之前,孔攸还特意提醒了周钧。 修士伊斯已经回到了长安,应龙之说在河南、河东、京都等地慢慢有了名气,应当趁热打铁,写下第二本天书,并借经教之手传于四方。 周钧应了,在送别孔攸和毛顺之后,便带着画月一路骑行,赶向了灞川别苑。 行上灞川小道,随着离别苑越来越近,不仅是画月,就连周钧的心情,也越来越舒畅起来。 还没到别苑的门口,周钧远远望见湖畔边上的数顶帐篷,不禁放慢了马速。 画月瞧见那些白色的帐篷,又看见帐篷旁边的树上还拴着马,放着木架,便好奇问道:“那是谁?”
周钧心中有了答案,驱马赶了过去。 湖畔,一个回纥装扮的男子,正在取水,瞧见骑马过来的周钧,先是一愣,之后大喜过望的跑回帐篷,嘴里还喊着一些听不懂的言语。 片刻后,一位回纥贵族装扮的年轻人,掀开帐篷的帷帘,快步走到周钧的面前,行了一礼说道:“周二郎。”
周钧定睛瞧去,此人正是回纥部突利施的大儿子赫达日。 周钧看着帐篷周围聚过来的回纥护卫,朝赫达日问道:“为何不在长安城中等我?”
赫达日:“我怕错过周二郎回来的日子。”
周钧点头,这才几个月不见,赫达日的大唐官话说的倒是越来越好了。 他又问道:“可有向庞公知会?为何不住到别苑里去?”
赫达日:“父亲给庞公带了礼物,后者也曾邀请我们住进别苑,但周二郎没有回来,擅自住进别苑,还是唐突。”
周钧有些无奈,这赫达日的性格,也不知是先天使然还是后天养成,说是憨直也不为过。 见赫达日欲言又止,周钧直接问道:“可是为了可汗求药而来?”
赫达日用力点头。 周钧:“你带上几个护卫,随我来。”
说完,周钧和画月骑着马,朝别苑的大门一路行去。 到了门房,周钧一边和别苑里的众人打着招呼,一边让画月去寄马,接着便带赫达日去往小院去药。 到了小院,让赫达日一众人等着院门,周钧取了蒜精素,又加蒸馏水进行稀释,最后将其交给了赫达日。 只见后者小心翼翼接过用石蜡密封的瓷瓶,将其用羊皮包裹好,又放入一个圆柱形木筒内。 一名护卫将木筒护在怀中,与另几位护卫一起向赫达日作了道别,便快步出门离去。 让周钧有些意外的,赫达日并没有离开。 看着赫达日,周钧问道:“你不随他们一起去?”
赫达日将右手放在胸口,行了一礼说道:“父亲说了,让我留在周二郎的身边,好好学习大唐的礼仪和文化。”
周钧听了一愣,突利施把大儿子留在大唐,这是要做什么? 思考片刻,周钧朝赫达日问道:“这里距离回纥有千里之遥,你愿意留下来?”
赫达日抬起头,兴奋说道:“在儿时,父亲曾请了一位唐人做我的老师。所以,我从小便心向中原,只希望有朝一日回纥也能如大唐那般昌盛。”
周钧又朝他问道:“但是,大唐能贤之士何止千万,为何要随在我的身边?”
赫达日:“我临行前,父亲曾对我说。这天底下,聪明人多,但远见者少;勇毅者多,但风正者少。周二郎偏偏占了二者,跟在你的身边,能学到外面永远也学不到的东西。”
周钧看着赫达日,心中开始回忆着历史。 在史书中,当骨力裴罗可汗病逝之后,突利施成了回纥部的第二任可汗。 身为突利施长子的赫达日,自然就成了回纥汗国的太子。 这位太子宅心仁厚、又一心向唐,不仅与唐代宗李豫结拜为兄弟,更在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亲率回纥汗国最精锐的四千铁骑,去帮助唐朝讨伐安史叛军。 在四千铁骑消耗殆尽的时候,赫达日跑回漠北重新征调骑军。 蒙受如此巨大的损失,回纥内部的贵族和头人们纷纷对太子不满,突利施那时又恰巧不在,突利施的二儿子移地健,便趁机杀了赫达日。 突利施回来得知此事,大怒之下,想要处死移地健。但回纥贵族纷纷为其求情,移地健也只说是为了回纥着想,占着族内的舆论优势。 所以,到了最后,突利施不得不忍气吞声,放了二儿子移地健。 想到这里,周钧看着面前的赫达日,也是叹了口气,再次问道:“你当真愿意留在大唐?”
赫达日睁大眼睛,一个劲的点头。 周钧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随我来吧。”
周钧带着赫达日入了中苑,来到庞公小院的门口。 在院中忙着种植花草的屈家父子,看见周钧的一刹那,开心的喊出了声:“二郎!是二郎回来了!”
玉萍听见声音,出了堂口,朝着周钧笑着说道:“可算是回来了!”
周钧朝众人拱了拱手,接着带上赫达日,敲门进了庞公的书房。 仅仅只是数个月不见,周钧再见到庞公的时候,突然惊觉后者苍老了不少。 庞公两鬓有了许多花白,就连身形也单薄了不少,他看着周钧,微微笑道:“二郎。”
周钧朝庞公唱了个喏,开口道:“东家。”
赫达日见状,连忙也行了回纥礼。 庞公先是将视线投向赫达日,朝周钧问道:“这是……?”
周钧解释道:“回纥叶护想让他的大儿子赫达日,留在大唐学习礼仪和文化。”
庞公笑着点头道:“这有何难?往后这小郎便留下来吧,正好中苑还空着不少院子,随便挑一处住下便是。”
赫达日听见,面露喜色,连忙向庞公又行了礼。 庞公开口叫来了玉萍,又吩咐后者去安排赫达日的迁入事宜。 待玉萍带着赫达日离开,庞公让周钧坐下。 后者知道,这是有话要单独说。 只听庞公说道:“今年元正,寿王携着家眷,来了别苑,一直住到上元节结束才离开。”
周钧没言语,只是听着。 庞公:“上元节当晚,咱家陪着寿王吃了不少酒,也谈了许多……有些事情,或许是我从前想的浅了。”
“寿王对咱家说,储君之位,与他无缘。倘若强求,到了最后,怕是谁都落不了好。”
周钧问道:“寿王为何这么说?”
庞公:“寿王说,他无缘储君,有三个原因。第一是『推长而立』,嫡长子继位皇统,占着道理,也收着人心,他争不过。”
周钧听了,问道:“那第二个原因呢?”
庞公:“第二个原因,是已经故去的贞顺皇后。贞顺皇后在世时,圣人有意立寿王为储,并不是因为寿王有贤能,而是因为圣人独宠皇后。但是,皇后仙逝,寿王最大的依仗也是没了。”
周钧轻轻叹气,这话说得不错,倘若武惠妃此时还活着,寿王又何愁地位不固? 庞公闭上眼睛,低声说道:“这第三个原因,却是杨贵妃。”
周钧一怔。 庞公解释道:“贵妃受圣人恩宠,比皇后在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贵妃乘马时,高力士执辔授鞭,专供贵妃院的织绣之工者竟至七百人。百官皆趋炎附势,争献器物服饰珍宝,民间甚至有歌曰:『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
“寿王言道,贵妃受宠,圣人是万万不能将储君之位,交由他的。原因也很简单,倘若寿王有朝一日真的继承皇位,那个时候,圣人和贵妃又应当如何自处?”
周钧听到这里,隐隐有些察觉。 这三个理由,听起来逻辑清晰、判断准确,不大像是出自寿王之口。 说完这些,庞公一声长叹,说道:“咱家有负所托,寿王争储之事,怕是真的难以为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