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周钧带着孔攸,坐着马车前往祆教大祠,打算再见龙祁一面,并从对方口中问出西域龙部的详细情况。 在马车中,孔攸对周钧说道:“主家,那龙祁说自己是焉耆旧人,又追问太子后人的下落,怕是那龙部之中,依旧有人存着复国的心思。此事可以做些文章,但又有一定的风险。利用得当,可在西域之中,获取一只强兵;但利用不当,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周钧:“今日再去寻那龙祁说话,主要是为了打听清楚西域龙部的人数、分布和势力范围,倘若可堪一用,便收归于我;倘若龙部一盘散沙,便需要下力气整顿,再伺机而动。”
孔攸点了点头。 随着马车向祆教大祠一路行去,孔攸想起一事,对周钧问道:“没来凉州前,我曾听闻主家在粮荒中,就开仓放粮一事立下了三日之约。此举虽能收拢民心,趁势夺权,但也有陷身的风险,主家为何不置身事外,等待回纥援粮进城,再向王忠嗣请功?”
周钧听了,对孔攸说道:“按照原本的计划,等待回纥援粮进城,再向百姓分发,最后向王忠嗣请功,这是最理想的情况。但是,伯泓不在,不知细节,当时的情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孔攸:“为何?”
周钧:“回纥商队还没入城的时候,百姓就已经聚集到赈济仓前,要求官府放粮。那个时候,李长史和薛司马为了自保,故意避而不见。百姓久等无果,群情激愤,已经隐隐有暴乱之象,眼看就要冲击粮仓。”
“伯泓且想想,倘若我那时没有出面,那么无外乎就两种结果。第一种,聚集的百姓冲开武卫的阻拦,进入赈济仓,发现赈济粮被贪墨;第二种,聚集的百姓在武卫的攻击下未能冲破防线,并且出现了不少死伤。这两种情况,会引发何种结果?”
孔攸:“无论是发现赈济粮被贪墨,还是聚集百姓出现死伤,都会引发城中暴乱。偏偏河西军使都外出作战,以县府的武卫力量而言,怕是无法弹压暴民,凉城会沦为人间炼狱。”
周钧:“不错,无论哪一种情况,赈济粮被贪墨一事,最后都会败露。凉城内乱,百姓首先会将矛头对准贪墨赈济粮的官员,他们可不会管你是什么官,只要是身穿官袍,那么在百姓眼中皆是贪官。倘若粟特人在这其中,再煽风点火一番,城中局势怕是会更加危险。”
孔攸:“的确,于公于私,粮荒一事,不能拖延,都应尽快解决。”
周钧:“再说说,我为什么要冒着风险立下三日之约,其实在立下约定之前,我心中已经思索过了对策。”
孔攸:“愿闻其详。”
周钧:“首先,我派人前往回纥请粮,那条商路申叔公曾经走过,其中脚程大概有数,回纥部又飞鹰传书,交接粮草的牧场也距离凉城并不远。一来一回所用的时间,我心中清楚;其次,退一步来说,倘若商队因故迟延,甚至是空手而归,我也有办法从昭武九姓中的安家那里借到粮食。”
孔攸奇道:“主家为何如此笃定安家会借粮?”
周钧:“伯泓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十年后的那场藩将叛乱?”
孔攸点头。 周钧:“凉州安家的家主安波注,其兄安延偃,乃是叛将安禄山之父。而安波注之子,身为大斗军使的安思顺,与那安禄山是堂兄弟。而且,安思顺与安禄山自幼亲密,二人年少时,在河北交道甚多。”
孔攸听了一愣,说道:“这么说来,安波注父子岂不是与安禄山是同路人?”
周钧摇头道:“事实与你料想的大有不同。安波注和安思顺一心忠于大唐,在叛乱发生之前的几年中,二人都曾不止一次的上书,说安禄山已有反心,不得不防。叛乱发生之后,安家家主安波注为了维护儿子安思顺的仕途,不惜叛出昭武九姓,向圣人请求将安姓变更为李姓,只为与安禄山撇清干系。”
孔攸怔在车上,又问道:“改姓?这可是昭武九姓的大忌,安波注居然肯为了儿子,做到这个地步?”
周钧:“所以,我料定安波注为了安思顺,必会背离昭武九姓,同意放粮。”
孔攸思虑之后,轻轻点头。 周钧掀开马车的帷帘,看向窗外的风景,幽幽说道:“但是,事情总要往最坏处去想……倘若回纥部的粮食久久不至,安家又不肯借粮,局势崩坏,一发不可收拾,我就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兵行险着,走最后那条路……” 孔攸不解,开口询问。 周钧:“三日之约到期,我会亲自领百姓入赈济仓寻粮。”
孔攸听到这里,心中一颤,问道:“主家莫不是想……?”
周钧声音变冷:“仓中无粮,百姓震怒,某打算因势利导,控制住李长史,令他在百姓面前,说出赈济粮亏空的真相;再拿上互市监的货品阚录,领兵去查昭武九姓,找到哄抬粮价的证据;最后便是全城发动,清除异己,解决粮荒。”
孔攸先是吃惊,之后又沉思,最后开口说道:“倘若用这最后一招,一来民心尽收;二来可以借刀杀人,将城中大多官员清洗一空,再安插亲信借此夺权;三来昭武九姓的势力大大削减,粟特人再也无力与主家作对;四来昭武九姓留下的商行和商路,可由主家接手,等于控制住了河西商业;五来从官商家中查抄出的粮食和财产,不仅可以供凉州百姓渡过粮荒,还能在不提高商税的情况下,助王忠嗣解军饷之忧,即便日后朝廷怪罪下来,主家也可自保。一石五鸟,计是好计,得利也是颇丰,但其中凶险却是难测。”
周钧:“距离十年后的那场大乱,已经时日无多,一个八品的互市监丞,倘若仅仅只是靠着评考累升,怕是做到白发苍苍,也无法在这凉州城中获得一席之地。最后那一计,得利虽多,但凶险难测,而且会有损在官场中的风评,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不过,所幸回纥粮队来得及时,安家又深明大义,同意放粮。”
二人说话之间,马车停在了祆教大祠的门口。 在祆教徒的引路下,周钧和孔攸入了后院祆堂,见到了正在养伤的龙祁。 龙祁的样貌,兼有汉人和西域人的特征,他知晓周钧和孔攸的来意之后,第一句话问的便是:“焉耆王的后人,现在身在何处?”
周钧示意他先坐下。 孔攸侍立在周钧的身边,对龙祁说道:“先请您细说当年焉耆叛乱后的事情。”
龙祁轻叹一口气,对周钧和孔攸说道:“焉耆王龙会被刺身亡,王伯叛乱,更将他的幼子更名为龙熙,对外谎称是龙会之子,继承王位。祖上所率的军队,还有外逃出国的皇子,也被称作叛徒,被四处追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十余年。之后,龙熙在位,焉耆国力渐微,最后被后凉所吞并,针对祖上的追杀才渐渐停止。”
孔攸又问道:“眼下龙部还有多少人,又分别位于哪里?”
龙祁:“在西域滞留的龙部有十三只,分布在甘州、肃州、瓜州、沙州和伊州,其中大部三只,每只皆过三千人,小部人数,多至近千,少则数百。”
孔攸:“十三龙部之间可有联络?”
龙祁:“十三龙部,每一部皆有一位族长,这十三位族长,每过半年,皆会相聚并举行一次族会,推举其中一位为龙部首领,来协调和管理十三部的事务。”
孔攸先是对周钧点点头,又问道:“倘若焉耆皇子的后人回归,十三龙部皆会相迎,还是说其中有人已无心古训?”
龙祁先是说道:“十三龙部以焉耆后裔自居,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依然都奉焉耆王正统为念,自然在等着皇子的归来。”
迟疑了片刻,龙祁又说道:“只不过,以前说是十三龙部,现在只能说是十二了。”
孔攸奇道:“为何?”
龙祁:“瓜州的百帐龙部,在三个月前被马匪侵袭,整个部落无论男女老少,被屠尽一空,再无活口。”
周钧听了,叹道:“这也是你这次入凉城,出手击杀六名马匪的动机?”
龙祁:“百帐龙部的灭族之灾,马匪不过是帮凶罢了,真正的指使者就在凉州城中。我杀那六人,不过是给那指使者一个警告,接下来就轮到他了。”
周钧又问:“马匪的背后指使者是谁?”
龙祁:“凉城康家的家主,康宗昌。”
周钧眉头一紧:“原来是他。”
龙祁:“杀了那六名马匪,我本应再去寻康宗昌寻仇,不料凉城中突然出现应龙天书。应龙乃是焉耆主神,又是龙部之图腾,以应龙之名行神灵之言,此事多有蹊跷,我便暂时放下康家之事,开始着手调查应龙天书,最后便来到了这里。”
听完这些话,周钧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