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周钧在偏厅中置了温鼎,又备了美酒。 太阳落山之时,宋若娥和解琴从花琼楼赶回,一起入了厅中,齐齐向周钧道了万福。 周钧见二女都换上了衫裙和霞帔,又精心打扮了一番,却是斗艳争芳、逞娇呈美。 待得画月和清婵携着食材入内,周钧一边招呼各人入席,一边又倒上了温酒。 宋若娥坐下后,对周钧说道:“下月十五,花琼楼有新戏上演,二郎定要来捧场。”
周钧闻言,问道:“戏本的名字是什么?”
宋若娥说道:“白蛇传。”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说道:“那故事本就有趣,又经了居士之手,怕是一旦上演,就要在长安中经久传唱。”
在一旁喝着果茶的画月,听见这话来了兴趣,朝周钧问道:“说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周钧:“一条蛇恋上了一个人。”
画月闻言,口中的果茶险些吐了出来。 宋若娥瞧见画月的模样,禁不住拍手笑了。 画月理了理衣服,又皱眉问道:“古罗马倒是有描述人兽恋的戏剧,只不过大唐人能接受吗?”
周钧摆手说道:“这故事有些不一样,总之到时你去看了便知。”
一直静静吃菜的解琴,对周钧说道:“妾身听闻,凉州的康家谋叛,家族中有百人被处死,又有千人被充作官奴婢。”
周钧心中一惊,康家谋叛一事,因为涉及到昭武九姓,所以刑部和大理寺在处置的时候,都是隐秘行事,尽量降低事件的热度。解琴身在灞川,居然能知晓此事。 周钧面上如常,对解琴说道:“确有此事,只不过知晓的人并不多。”
解琴:“达官显贵和商贾士人,常常在宴席上谈论政事和秘闻,既然是宴席,自然少不了乐伎和戏优。所以,解琴出官使的时候,也是通过此种办法,获得了这则消息。”
周钧沉吟片刻,不打算再绕圈子,直接朝解琴问道:“平康坊的北里,从前也用这种办法来获取消息?”
解琴:“是,比如北里南曲的佘红芝,台面上是都知和红角,背地里却是右相的眼线。她手下训教着大批的小娘去打探消息。”
周钧:“也就是说,花琼楼也可以参照这样的方式,来查获情报?”
解琴一边点头一边说道:“花琼楼不仅可以参照北里,甚至比北里更加具有优势。二郎你想,长安城中局势复杂,各方势力的眼线,早已遍布城中的每个角落。尤其是平康坊这种地方,右相、太子、宫中和节度使们,都收买或豢养了不少的细作。所以,想要再布置眼线,几乎已经是不可能了。”
“再说花琼楼,那里距离长安不远,坐船可以当日来回,又是新建的坊市,而且没有宵禁,又很少会遇到御史和言官,所以,京官、王公和巡史们,更加喜欢来灞川来举行宴会、商谈要务。”
周钧仔细思虑一番,又朝解琴问道:“花琼楼是北里假母买下的,那里面的小娘也是北里送来的,倘若训教起来,会不会有风险?”
解琴知道周钧在顾虑什么,便答道:“当初兴建花琼楼的时候,妾身就已经和北里的假母们说好了,既然许了我都知之位,那么乐伎、杂役等等人选,皆由我来定,旁人不得插手。”
说到这里,解琴又和画月对视了一眼,继续说道:“北里送来的人,画月和我一起做了一番筛选,去掉了许多不安定的人,只留下资质清白的小娘。”
画月此时也对周钧说道:“那些参与兴建花琼楼的北里假母,我也做过了调查,背后没有什么主家,都是一些只为寻财的金主。”
周钧听了,朝画月问道:“既然如此,当初兴建花琼楼的时候,为什么不由别苑独资修建?却要引入北里的假母作为金主?”
解琴回答了这个问题:“但凡乐伎出官使,需要教坊出具乐伎的名册和主家,倘若花琼楼由别苑兴建,那么宴席的举办人,便能在出官使的阚录上,看见庞公或是二郎的名字,这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周钧明白了:“所以,引入北里假母来作为花琼楼的金主,实际上是把她们当做幌子,为的就是降低人们对花琼楼的戒心,使得他人不会提防。”
解琴点头:“正是此理。”
周钧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解琴,无奈说道:“此事风险不小,你没有必要这么做。”
解琴看了在座的他人,笑着对周钧说道:“论才情出众,我不如居士;论操持家业,我不如画月;论制文理政,我不如清婵……二郎与我相交甚久,思来想去,也只有都知一职,还能帮衬着一些。”
周钧想要开口再劝。 解琴又说道:“妾身乃是一女儿,不懂家国大事,只是与画月聊过几次之后,知晓二郎心怀苍生,一路负重而行,便想着力所能及,尽力而为。”
周钧放下手中的酒杯,先是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画月,又看向面露微笑的解琴,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吃完晚饭,宋若娥和解琴回了别苑中的住所,萧清婵去收拾桌椅和碗筷。 周钧来到卧房,看着正在整理床铺的画月,低声问道:“解琴的事情,是你的主意?”
画月手中的动作未停:“由头是我起的,但终究她是同意的。”
周钧:“你也应该知道我在做的事情,其中凶险不足以道与他人,又何必将她牵扯进来?”
画月:“二郎是真不知晓?还是有意为之?”
周钧奇道:“知晓什么?”
画月停下动作,转身对周钧说道:“好好的北里都知放着不当,偏偏要来灞川从头做起,劳神费力的去调教那帮什么都不懂的小娘……二郎真的以为解琴这么做,都是为了宋若娥?”
周钧一时默然。 画月瞧见周钧的表情,头疼的说道:“大唐的女人就是这般麻烦,有话不说,偏偏要埋在心底,到头来还是苦了自己。”
周钧犹豫片刻,对画月说道:“我要走的路,怕是崎岖坎坷,解琴她本可以置身事外。”
画月盯着周钧,摇头道:“从前刚刚相识,我就说过,二郎不懂女子,如今这些年过去了,却是没有丝毫的长进。”
周钧被画月抢白的一时无语。 画月叹了口气,俯下身去,继续收拾被褥:“情字当头,哪有那么多的考量和斟酌,能相伴相携,才是最紧要的。这大唐的婚配,总要在女人之间排出一个高下,这才使得大唐女人们患得患失。”
周钧看向画月,开口问道:“大食婚配又是如何的?”
画月身形一顿。 过了一会儿,画月轻声说道:“经书中说,你们可以择娶你们爱悦的女人,各娶两妻、三妻、四妻;但是谁娶了两上妇女为妻,而偏爱一个,嫌弃另一个,那么,在复活日,谁的身子将被撕成两半。”
周钧:“所以,在大食婚姻中,男子可以迎娶多妻,但前提是众人平等,必须一视同仁,不得偏心?”
画月:“是,大食婚姻中,还有另一条。”
周钧:“什么?”
画月:“你们不要娶以物配主的妇女,真到她们信道……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以物配主的男人,直到他们信道。”
周钧:“也就是说,想要娶大食女子为妻,男方必须改信伊斯蘭教?”
画月轻轻点头。 卧房之中,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周钧看着画月,轻声问道:“有朝一日,你是否会打算返回故乡,回到你家人的身边?”
画月背过身去,不让周钧看到她的表情,她快步出了房间,只留下一句话:“比起回家,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