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朝会上,左相兼兵部尚书陈希烈,跪伏在地,奏告边军战事。 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率安西军三万人击大食。深入七百余里,至怛罗斯城,与大食兵相遇,两军相持五日,蕃兵葛逻禄部叛离,与大食夹攻唐军,高仙芝大败,士卒死伤殆尽,所剩仅数千人。 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率三道兵共六万人,出讨契丹,以奚二千骑兵为向导。奚人叛离,与契丹合兵,夹击唐军,唐军大败。 说完这两次大败,陈希烈稽首称罪,满朝文武皆是惴惴不安,依着李隆基的脾气,接下来就要大发雷霆,再严惩官员。 然而,想象中的圣怒并没有到来。 御座上的李隆基,眼圈深重,多日未眠,整个人精神萎靡,听完奏告只是说了一句知晓。 见陛下并没有对战事善后做出安排,陈希烈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将视线投向一旁的李林甫。 李林甫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陈希烈见状,只能起身,退回了列中。 接下来,又有不少官员汇报职事,李隆基听着越来越是烦躁,最后摆手说道:“朝会休罢,政事凡例,尔等尽询右相。”
说完,李隆基不待退朝,居然在百官的注视下起了身,直接离开了朝堂。 百官面面相觑,皇帝这番话的意思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朝会不开了,有什么事情,直接去问右相李林甫就是了。 李林甫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行礼送陛下离开。 朝会散去,无论百官如何阿谀奉承,李林甫不说、不听、不止步,径直出了皇城,在儿子李岫的搀扶下,上了李府的马车。 待马车行驶,李岫迫不及待的向李林甫说道:“父亲,宫中……” 李林甫摆摆手,示意李岫闭嘴。 回到府中,李林甫先是入了偃月堂,又屏退旁人,这才向李岫问道:“陛下这些日子,可曾去过兴庆宫?”
李岫:“不曾,陛下这些日子都住在西内苑。”
李林甫:“盯紧兴庆宫,倘若陛下去了,定要及时来报。”
李岫点头称是,又小心问道:“父亲是担心圣人顾念旧情?”
李林甫:“秽乱后宫,此事非同小可,加上犯事者乃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圣人即便再重情,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李岫犹豫片刻,心中满是好奇,忍不住问道:“父亲,那周钧不过一奴牙郎,当真和贵妃私通了?”
李林甫:“老夫瞧了周钧的过往,红芝那婢子说的不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前那周钧沾花惹草、无女不欢,即便后来收了心,也不过是隐匿本性罢了。万春公主眼界甚高,为了他甚至许了纳妾一事,周钧对付女子的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李岫先是点头,接着又问道:“宫中那里都做好了布置,为了以防万一,是否要寻人在陛下面前再添一把柴?”
李林甫摇头道:“宫中那边,莫要轻举妄动。岫儿你且记住,说话做事倘若十分,三分真,三分假,余下的四分却是要留白。”
李岫:“留白?”
李林甫:“为了令他人相信自己,再达到预计的目的,真话假话要掺杂着说,做到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这个道理,寻常谋士大多都懂……但其实另有一点,更为重要。那就是,有些关键点不应明说,而是要设计好台阶,让局中人根据布置好的线索,最终『猜』到『真相』,而那『真相』,不过就是你最终想要达到的结果,此可谓『留白』。”
李岫似懂非懂,李林甫见状叹了口气:“悟性不是谁都有的,李家的小辈之中,不见一人身具慧根,老夫担忧,李家将来只能退而凭贵,却无法再上竿头了。”
李岫面露羞愧,躬身称罪。 李林甫摆手道:“天生使然,罪不在你……再说另一事,此次后宫生乱,老夫只针对周钧,却没有对庞忠和发难,你可知晓为何?”
李岫想了想,不得其解,只道不知。 李林甫:“只因庞忠和背后站着寿王,而寿王却是李家将来富贵的凭证。”
李岫仔细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父亲曾说过,寿王因贵妃入宫,被圣人所恶,难不成此次后宫之事,却是能使得寿王再有登位的可能?”
李林甫面露微笑,点头说道:“杨贵妃本为寿王妃,陛下宠溺贵妃,又远离寿王。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担心寿王登位之后,因旧事心生间隙。此番后宫生乱,正是修补圣人与寿王关系的机会,只要案子坐实,一来可以打击周钧,二来可以贬落杨家,三来可以为寿王上位铺平道路,却是一石三鸟之计。”
李岫点头,连呼父亲深谋远虑、算无遗算。 另一边,灞川花琼楼。 偌大的堂院之中,花团锦簇,山水宜人,却是冷冷清清,不见朋客。 一袭红衣的佘红芝,一身青襦的解琴,二女分坐亭中两端,中间一张石桌作隔。 佘红芝瞧着雕窗外的灞川湖色,脸上没了往日的轻浮,只是轻声说道:“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早日寻条活路,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解琴面色虽然憔悴,眼神却是坚毅,她对佘红芝说道:“事情未有结果,何以断言生死?”
佘红芝停顿片刻,看向解琴,诚恳说道:“周钧是斗不过右相的。”
解琴面色未改,只是不语。 佘红芝见状,又说道:“天下得势者,无不视他人为棋子,生死予夺,鲜廉寡耻。更何况,那周钧出身奴牙郎,从卑微入了高位,更是会将己身置于他人之上,对他无用之人,早晚会被抛弃到一旁,连瞧都不会再瞧一眼。”
解琴看向佘红芝,面露惋惜和怜悯。 佘红芝一愣,皱起眉头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解琴:“如今想来,佘都知命数多舛,却是从来没有遇见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佘红芝笑了起来:“你平日里戏文看多了?天底下女儿多痴怨,男子多绝情,又哪里有什么托付终身?你视周钧为知己,周钧视你又当如何?他有公主为妻,又有娇妾美婢,你在他心中有何分量?大难临头,他又会考虑到你的安危吗?”
解琴微微一笑:“你不知他,亦不知我。”
佘红芝面上浮现出恼怒的神色,沉声说道:“你我皆是北里伎,从前志趣相投又彼此相重,红芝这才想要为你寻一条生路,解都知莫要不识抬举!”
说完,佘红芝站起身来,从发髻上解下一根翠金发簪,放在了石桌上,说道:“右相早就知晓花琼楼牵涉颇多,只要你肯投靠右相,再将情报全盘托出,将来必定贵不可言。红芝将这枚发簪留下,倘若你想清楚了,就带上它来找我。”
解琴坐在原地,未曾起身,看向院外幽幽说道:“周二郎重回灞川的一日,妾身定会在花琼楼中大摆宴席,届时还请佘都知来做客。”
佘红芝先是一声冷哼,接着款款而行,又丢下一句话:“承解都知吉言,希望你我二人,都能活着看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