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初晴,山间犹白。 一行来客踩着吱吱作响木屐的沿着山路步行观景,偶尔有调皮的松鼠在山林中来回飞窜,惹得松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别有趣味。 “东山寺虽是小寺,未出名僧,但立寺已有两百年,不料今日……” 听得此语,走在中间的一位年轻僧人的视线落在了脚下,这是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山路,显然是新近修建的。 拐了两个弯,半山腰处可见大开的寺门。 并无知客僧,一行人自持身份,径直入内,兜了一圈只见三两僧人正在清扫积雪。 “贵客何处来?”
稚气的问话在众人身后响起,年轻僧人转头看去,一个小沙弥歪着脑袋好奇的看过来。 “贫僧玄奘,前来拜会贵寺主持。”
僧人蹲下身子,温和笑道:“你可愿带我去?”
小沙弥想了会儿才点点头,在前面一路小跑,引众人来到一处院落外。 “错了错了!”
“坊间流传,寺庙裁撤,补缴四年税赋,无稽之谈而已。”
院内有清亮的声音响起,“应是有人可以放出强令补缴四年税赋的消息,等寺庙裁撤之后再行削减,如此一来,怨气大减。”
“虽有些阴诡,但细察人心,倒非寻常手段。”
外间众人相互对视,有人皱眉,有人低头,也有人浅笑,最后是一位中年人阴着脸大声咳嗽。 “咯吱。”
年轻和尚推开门,诧异的行礼,“诸位是……” “贫僧玄奘,受托拜会贵寺主持。”
玄奘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十步开外的少年郎身上。 这是个俊美无双的翩翩少年,虽一袭布袍,但身材挺拔,鼻梁高挺,鬓角如飞,周围犹有积雪,寒意不减,但少年郎拱手之间彬彬有礼,笑容如春,温润如玉。 “一时乱语,惊扰诸位,小子在此赔罪。”
李善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你是何人?”
一位青年笑着出列,“手段阴诡,手段阴诡,虽然说得不错,但已然得罪了人。”
青年身后众人均神色诡异,那位中年人更是拉长了脸。 “小子李善,数月前来长安投亲,不料被拒之门外。”
李善脸上笑容不变,“一时气急悬梁自尽,长辈送小子来此,望以佛法化解嗔毒。”
玄奘合十行礼,“何为嗔?”
“谓于有情乐作损害为性。”
李善叹道:“贪嗔痴三毒残害身心,沉沦轮回,乃恶之本源。”
玄奘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道:“请见主持。”
李善面不改色在前面引路,心里却在唾骂,来查验居然不提前通知……前世最讨厌的就是上级突击检查这种破事。 越过前面的院落,玄奘、青年和黑着脸的中年人跟在李善身后补入小厅。 青年不经意抬头看见墙上悬挂的一幅字,驻足念道:“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只看了一眼,玄奘收回视线,看向李善,“主持于屋内修行?”
“是。”
“还请引路。”
再往前走了十多步,中年人诧异的看见墙上挂着的另一幅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青年皱眉细思,轻叹道:“克明兄,这两偈句大有禅意。”
一边推门进去禀报,李善一边用眼角余光瞄了眼……呃,这把戏对玄奘完全没用啊,这厮连眼皮子都没动! 外间两人倒是有所感悟,而玄奘径直入内,看见一个盘腿而坐的枯干老僧,行礼道:“贫僧玄奘,洛阳净土寺出家,未请教主持法号。”
老僧点头示意,却转头看向了李善。 “主持法号乌巢。”
李善低声道:“禅师多年前落脚东山寺,那时起已修闭口禅,迄今已十年不语。”
一直神色淡淡的玄奘呆了一下,人家修闭口禅,怎么论佛法? 不论佛法,如何查验? 如何知道这家寺庙应不应该被裁撤? 身为佛教子弟,玄奘对圣人下令裁撤寺庙自然是心存不满,但挑选第一家就碰到这个硬茬…… 玄奘沉默片刻,“减少口业,消罪免灾,往往示之禁语木牌,未闻十年不语之事。“ “口乃心之门户。”
李善轻声道:“此口一闭,万籁皆胜,此心一沉,万象可爱。”
看玄奘陷入沉思,李善将准备好的两本册子递了过去,“此乃多年前禅师笔录,尚有传抄经书。”
玄奘翻开看了几眼,突然脸色一变,“此《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为何与鸠摩罗什、达摩笈多译本不同?”
李善悄无声息的舒了口气,果然有效果。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与鸠摩罗什译本大有区别……” “禅师,这些经书何处而来?”
入屋前,玄奘不说冷若冰霜,但也冷淡示人,此刻却心急如焚,满脸潮红……哎,佛教徒啊。 在玄奘狂热的视线中,乌巢禅师枯瘦的老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他轻轻抬手,伸出食指,虚虚一点。 “禅师,此为何意?”
玄奘一愣,再问的时候,乌巢禅师已经闭上了眼睛。 “李公子,禅师的意思是?”
李善眨眨眼,想了会儿摇了摇头,心想唐三藏是不是傻了,这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吗? 你买双鞋子也要付钱啊,什么都不给就想知道经书来历? 当无措的玄奘走出房门的时候,外面两人都有些惊讶,面前这和尚虽然年轻,但却得十大德推荐,在佛界名望不算低,广有学识,才进去片刻却如此失态。 “禅师,如何?”
青年忍不住问了句。 玄奘先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伸出食指点在空中,突然若有所思,“此乃是南……” “噢噢,适才在屋内,那是西!”
李善赶紧敲死钉子,“西是指……” “是天竺!”
玄奘神采飞扬,“必是天竺传来的真经!”
嗯,是你自己猜的,和我们没关系。 接下来,李善陪着玄奘一直走到山脚下,也没听见对方的任何暗示。 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李善心想今天这一幕演出到底是成功了还是演砸了呢? 玄奘肯定是贞观年间才启程西去的,如今才武德四年,按道理来说,应该对天竺传来的经书非常感兴趣才对……李善不禁猜测,难道那和尚已经有了西去求经之心? 既然第一套方案没能解决,那么只能用备选方案了,李善招手叫来朱八,“准备好了?”
“早就准备好,已经让人跟上去了,晚上就知道那和尚在哪儿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