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唳——”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朱慈燃他们深入浙江的时候,一群攀爬张家口老虎山的人也吸引了天穹苍鹰的注视。 苍鹰几次盘旋,目光死死锁定人群之中那几个矮小幼童。 “砰——” 正当它准备扑下,但听一声枪响,苍鹰瞬间哀鸣跌落,同时朱由检也将手中的步枪丢给了旁边的陆元高。 “畜生噬人,须得掂量……” 朱由检转身继续爬上,而陆元高一直低着头,什么也不敢说。 他护送着朱由检一家人登山,伴随着距离主峰越来越近,当朱由检彻底登顶,并走到一棵树下眺望远方的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却不是那么好。 正月,随着春天到来,这本该是一年之中最富有生机勃勃的季节,但朱由检站在老虎山顶所看到的却是死气沉沉的一片。 龟裂的田野仿佛历经风霜后的老人,脸上布满了皱纹,十分清晰,令人无奈。 头顶悬着的太阳像一个大火球烘烤着大地,让众人觉得身处火笼之中。 朱慈烺等人小脸被晒的通红,脸上满是汗水变干后的盐晶。 此刻的他们举着水囊,大口大口的喝着水。 只是人尚且还有水能喝,但大地却没有那么多水可以用。 在干旱和酷热下,张家口地界的清水河和洋河也瘦弱了起来。 曾经宽数百步的洋河近乎消失,它只存在于原本河床的中心,像游丝般成了一股孱细的溪水。 它缓缓地朝着京城方向流淌,企望延续它那无望的生命之躯。 不远处,原来张家口官员修建的水库也已经干涸,那清澈见底的水库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而这些年的干旱也让张家口这个本来青山绿水,风景宜人的地方变得像地狱一般。 从山顶往山下看去,在那已经细小如溪水般的洋河、清水河河水成为了延续张家口百姓生命的源泉。 在河床的两侧,张家口镇附近的人群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每个人都推着一个手推车,车上放着木桶。 朱由检用千里镜观望,那密密麻麻的打水人群让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过了许久他才叹气道: “北国风光虽雄壮,然今岁至今却未降甘霖。”“眼下吾于此丘而观,只能无奈民生疾苦……” 朱由检说这话的同时,也转头对刚刚登上山顶,气喘吁吁的张家口镇长询问道: “张家口镇还有多少百姓在此生活,镇上耕地又有多少能有所产出?”
“回……回……回殿下……”这镇长累得不轻,断断续续的作揖说道: “本镇尚有三千余口人,耕地有四成旱田无法耕种,其余水浇田还能靠着洋河和白水河来当做旱田耕种。”
“若是朝廷能调几台抽水机前来,百姓浇水就轻松多了。”
抽水机,这是蒸汽机的一种用法,而镇长的提议也确实是为了本镇百姓所考虑,但对此,朱由检却不能同意。 “调抽水机容易,但张家口镇若是用上抽水机,下游的几个集镇便不一定能有水用了……” 朱由检道出实情,镇长也心知肚明,因此没有再强求,他本来也只是想试试看。 “三千余人啊……” 朱由检看着挤在河床打水的百姓,摇了摇头。 “朝廷今年会对东海、漠东、漠北发放拖拉机,山西的百姓还是那句话,能迁移的,尽早迁移吧,这场大旱还要持续五六年。”
朱由检第一次以预言的方式来下令旨,这让负责记载令旨内容的官员为之一愣,犹豫片刻后却还是写了上去。 预言这种东西,一旦搬出来就会变得尤为恐怖,在人传人的情况下,恐怕北方要不太平了…… “山西的口数,还是之前那句话,降到人均四亩水田,那样就可以停下了。”
朱由检给出了迁移的标准,这个标准尤为苛刻。 山西水田一千六百多万亩,按照朱由检的人均四亩论,那就是只能留下四百万人,山西还得再迁走一百多万人。 这次迁移过后,北方一京六省的人口数恐怕会跌落至三千五百万人以下。 “下山吧。”
看着光秃秃的山,朱由检交代了一声,随后带着已经被累得虚脱的朱慈烺他们走下了山。
等他们回到张家口的时候并没有前往镇衙门,而是在朱由检的带队下,前往了镇民的家中。 天启七年以后,集镇被派遣官员,这也是封建王朝第一次把皇权下到了集镇。 对于集镇的管理,朱由检是按照镇长一名、副镇长两名,街道村官十名的配置来搭配的,因此他们去到每个街道,都有村官为其介绍。 张家口镇很繁华,毕竟是关内外贸易的互市地点。 即便眼下蒙古西迁,但随着蒙古人的离去,以及大明在关外不断筑城,张家口在彻底消除了战争隐患后,反而比以前环境、经济、民生更好了。 如果没有旱情,或许在这里的百姓都会过得不错,但…… “张老汉!快出来快出来!齐王来看你们家了!”“啊?!”
当朱由检他们走进张家口镇,张家口的百姓用他们生活的环境告诉了朱由检,这个时代北方的“繁华”是什么模样的。 一条街道的房屋都是用黄夯土建造,它们的屋顶虽然有灰瓦,但瓦片上却长满了干苔藓和一些植物。 所谓院墙,不过就是一尺高的黄夯土插上三尺高的枯木条罢了,对于朱由检这种五尺九寸的人来说,他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到院内的情况。 院里,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刚刚背猪草回家,现在正在割猪草在给猪吃。 他们身上灰扑扑的,身上的衣服也打满了补丁,头发似乎许久没有洗了,脸上也满是灰尘。 他们不明所以的看着院门口激动朝里喊叫的村官,而下一秒他们的父亲,被称呼为张老汉的一个人便杵着拐杖,一瘸一拐,脸上带着激动的“跳”了出来。 “齐王!齐王真来了?!”
张老汉和这名村官似乎很相熟,他激动的喊着,那村官也对朱由检行礼:“这就是齐王!”
张老汉连蹦带跳的来到门口,抬头一看,当即便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秒,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连忙丢下拐杖,跪在地上磕头道:“齐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朱由检蹲下试图搀扶他,但却被身边的村官和镇长提前将那张老汉扶了起来,他们似乎怕张老汉脏了朱由检的手。 这一举动让朱由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头走进那院门,站在院里打量了一下院内。 一个普通的石磨,还有一大一小两间黄夯土的灰瓦屋子,这就是张老汉的家。 “怎么不见耕牛?”
朱由检皱着眉看向张老汉,瞧着他身着破烂,蓬头垢发还缺了一条腿的模样,心里也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回殿下,俺家与隔壁刘家共用一头牛,牛在他家住,俺家太小住不下。”张老汉撑着拐杖起来,顺带为朱由检引路去主屋坐着。 朱由检没有跟他去主屋,而是先去看了旁边的耳房。 “好臭……” 不等他走进耳房,房内的恶臭便传了出来。 朱慈烺等几个孩子连忙捂住了口鼻,嫌弃的止步,但朱由检却打开门看了看。 耳房内,一头两头乌黑的二十来斤小猪在睡觉,它的头顶被人架起了堆放柴火的柴火架,旁边则是一个旱厕,不仅脏乱,还发出一股恶臭。 只是对此,朱由检没有什么表情的看了许久,然后才和张老汉一起走向了主屋。 主屋的情况也没有太好,左边是堆放农具和睡觉的地方,睡觉的床就是土坯的一个火炕,只够三个成人躺下。 至于右边则是厨房,厨房内的米缸只有一个缸底,那些米加起来恐怕都没有三十斤,而旁边的油盐酱醋茶则是也和米缸类似,只有一个碗底。 “殿下,这是粗茶,希望您不要介意。”
张老汉没有心疼茶叶,而是将所有的茶叶都拿来招待起了朱由检他们。 缺了口的陶碗放入茶叶,倒上一壶开水便成了他最富裕的待客之道。 “日子不好过,为什么不带着孩子去关外呢?”
朱由检入座后,示意张老汉也跟着坐下,并对他询问了起来。 对此,张老汉的话也很直白:“俺也想去,但俺婆娘病死了,就剩下我和我这两个孩子。”
“俺缺了一条腿,两个娃娃又太小,使唤不了耕牛,去了关外也开垦不了土地。”
“就只能在这里,仗着邻里的帮忙,把朝廷发的那二十亩田地种好,等两个孩子大些再迁移。”
张老汉的声音低沉了些,朱由检也借机看了看四周。 光秃秃的墙上除了几个牌位便再无其他,屋里也只有一张矮几和五六个矮木凳。 这样的环境,说是家徒四壁都太过牵强了。 “腿是怎么回事?”
朱由检看向了张老汉那节空落落的裤腿。
“倒霉,万历四十三年打仗把腿丢在边墙外了。”说到自己的腿,张老汉倒是很释然,但朱由检却有些绷不住了。
“朝廷没给抚恤吗……天启五年后。”朱由检补充了一句天启五年后,因为他知道在那之前,大部分明军都没有抚恤。 “给了十两的抚恤银,但这几年旱情,除了十亩水浇地有收成,其它地都种不活东西。”
“婆娘病死那年借了一些银子,今年把那头猪卖了就能还完。”
“呵呵……”张老汉憨厚的笑着,朱由检闻言也不知道怎么说。 万历年间伤残的士卒太多,当年他定下的是活着的人,每人十两抚恤银。 十两抚恤银已经很多了,但对比老卒们伤残后的困境,反而显得没有那么多了。 “你这样的老卒还多吗?”
朱由检耐心询问,张老汉却摇了摇头:
“没几个,大多都在万历年间就死了,只有几个活到了天启年间。”说到这里,张老汉也激动道:“如果不是齐王您给俺们这群泥腿子发了田地,恐怕我们都活不到现在。”
说着,张老汉就要再度下跪,但这次却被朱由检扶住了: “我不喜欢跪拜,你作揖就行,朝廷给百姓分地这是应该的。”
“这些年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会分更多土地,但前提是你们要愿意迁移。”
朱由检转头看向了门口,因为不知不觉中,张家口镇的百姓都听说了齐王出现的消息,纷纷往这边赶来,把这里急的水泄不通。 “殿下!去了关外有官学吗?我不想去了关外就没书读!”
一名十二三岁的孩子大声喊着,却立马被旁边的家长拽了拽衣服。 “有!不仅有官学,还有府学。”
朱由检亲和回应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同时也走出屋子,来到院里说道:
“这天灾是抗拒不了的,朝廷一直在从外面调粮食来平抑粮价,但各地的情况都不比山西好太多。”“因为没有那么多粮食,所以朝廷才要你们去没有旱情的地方生活。”
“拖拉机,你们这里的人是见过的,那东西只要你们去了关外,朝廷就会发给你们,让你们自己自给自足。”
“《大明报》都看过吧?太子的《南游记》也都看过吧?”
“看过!”
四周一些识字的人开口回应了朱由检,朱由检也对着他们说道: “看到四川、云南那些百姓可以几天吃一次肉的时候,难道你们不羡慕吗?”
“我知道,朝廷现在的迁移力度是不如以前了,发的粮食少了,让你们心里不安了。”
“只是,你们若是信得过我,信得过万岁,那就听我的话,今年秋收结束,都去关外耕种,朝廷负责给你们发耕牛、机械,让你们过上比云南、四川百姓更好的日子。”
朱由检的这话是违心的,因为他清楚眼下大明不可能一口气拿出那么多的拖拉机来让每户都轻松一年开垦十五亩耕地。 但他心里更清楚,留下来的村民,他们的苦日子还有很长时间。 朱由检可以防备人祸,但却防不住天灾。 想到这里,朱由检转身对张老汉安慰道:“你们都是在关外撒过血的人,不管是万历朝还是天启朝,你们都是大明的兵。”
“从今年开始,还在世的伤残老兵,每年朝廷都发二两银子作为抚恤银。”
“谢殿下隆恩!!!”
“这……殿下……” 朱由检一开口,张老汉立马就跪下来,而朱由检身后的陆元高则是欲言又止。 大明的士卒退役本来就有退役银和退役田,现在每年还要给以前的伤残老兵发二两抚恤银,这对大明的财政压力未免过大。 只是朱由检要决定的事情,其它人往往拦不住,而朱由检也没有把陆元高的听进耳里。 二两银子多吗?或许对于双手健全的人来说并不算多,但对于许多伤残的老兵来说,这笔银子足以救命。 这样的大灾之年,如果张老汉每年有二两银子,他完全就可以请人为自己耕种田地,然后利用田地活得比现在更滋润。 或者说,即便他不请人种地,这二两银子也足够买三四石米,能让他这本就贫困的家中减少一个人的口粮。 何况,从整个大明来看,伤残老兵的数量再多也不可能有几十万人,既然没有,甚至只有几万,那为什么不能拿出十几万两来照顾他们? “起来吧,还了债以后好好过日子。”
朱由检扶起了张老汉,却这会儿才发现,这个在关外丢了一条腿的汉子,此刻却哭的和一个孩子一样。 他这一哭,引得院外围观的许多百姓都跟着哭了起来。 张老汉家欠债,他们家又何尝不是。 旱情发展得如此,每年二十几亩地投入的粮种可都是银子,二十几亩的种子栽下,结果只有半数能长出粮食。 这些粮食都不够自家人吃,更何况来年播种呢? 山西百姓不是不想迁移,而是他们大多负债,想走也走不了。 这个问题,是朱由检来到张家口后才知道的,因此他也准备向百姓做出一系列政策上的安排。 “三月初一,各府县的银行会向你们开放不要利息的免息移民贷,最高能借一百两银子。”
“你们家中若是有想要迁移,却因为欠债而无法迁移的,可以拿着户籍本去银行办理。”
朱由检一开口,瞬间让院子四下的许多百姓停下了还在哭泣的举动,他们有的不敢相信朝廷借钱不要利息,还有的则是已经盘算起了事情真伪。 这话出自齐王的口,自然不会出错,大概率是真的。 也就是说,只要他们愿意迁移,朝廷就会借他们一笔银子还债,同时还发放每人五石的移民粮。 这则消息一经公布,四周的百姓都开始高唱起了齐王千岁的话,而陆元高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齐王的号召力。 与齐王二字的号召力相比,皇帝和太子的号召力几乎等于没有。 这种情况下,他想做什么,要看的不是皇帝和太子的脸色,而是齐王的脸色。 想到这里,陆元高看向了朱由检,而朱由检也同一时间看向了他。 目光交错的同时,陆元高迅速低下了头,而朱由检也在百姓们的拥簇下,对张家口第二弄的各户百姓家中走动探访,大概了解了他们的生活情况。 他们家里的环境,其实都和张老汉家里差不多,但即便如此,却已经是山西的“富硕”之地了。 这样便能称为富硕,那其它的地方呢? 在了解过后,沉默的朱由检带着朱慈烺他们在张老汉加吃了一顿便饭。 半个时辰的忙碌,最后出现在桌上的菜肴则是一盘鸡蛋炒韭菜,一碗炒白菜,外加水煮青菜和炒野菜。 几乎没有太多油水的一顿饭十分寡淡,让朱慈烺等人吃的直皱眉头。 年纪最小的朱慈炤甚至还想通过撒泼来不吃饭,但是在朱由检皱眉的表情下,朱慈炤还是吃下了这顿他自认为这辈子最难吃的一顿饭。 见朱慈炤吃下了这顿饭,朱由检也边吃饭,边对张老汉、镇长等人说道: “日子比起去年好过了一些,不过今年还是得做好准备,今年的旱情可能会比去年更严重,秋收之后,能迁移还是快点迁移吧。”
他的话让众人连连点头,而朱由检也在吃着饭的时候,回想起了朱慈燃的《南游记》。 对比去年,张家口百姓的日子要比起朱慈燃南巡的时候稍微好了一些,但这“一些”也仅限于可以多吃两口饭罢了。 想让他们吃饱,吃上肉菜,朱由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带着感叹,朱由检和朱慈烺他们吃完了这顿饭,并赶在天黑前,在张家口镇三千多百姓的簇拥下前往了火车站。 由于时间很紧凑,他们没有停留太多的可能,因此一部分的休息只能在车上解决,今夜他们就要赶往长城外的陕西朔方府。 “殿下,您什么时候会再来看我们啊?!”
三千多人将火车站挤得水泄不通,一些人对即将上车的朱由检喊着,朱由检闻言也转身挥了挥手: “过两年,等你们日子过好些了,我会去关外看你们的。”
说完,朱由检转身上了火车,但三千多张家口百姓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们站在锦衣卫组成的警戒线外,一直看着朱由检上车,在玻璃背后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且坐下。 直到这里,他们还是没有离开。 “呜呜——” 终于,当火车汽笛声响起的时候,许多人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或许是觉得齐王这一走,他们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在数千百姓的注视下,火车启动了。 从车站里面到火车驶出车站,朱由检直到站外的铁轨两侧都还能看到乌泱泱的人群。 他打开窗户对在铁轨两侧的百姓招手,朱慈烺他们也有样学样。 一些读了官学的少年人见到齐王向他们招手,纷纷追着火车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招手,直到火车远去,他们再也看不见那招手的人为止。 这一过程,陆元高用自己的眼睛记录下了一切。 这一刻他是沉默的,望着坐在位置上,向窗外看百姓的朱由检,他不知道怎么形容。 当他知道皇帝与书本上的形象不同时,他曾经以为齐王也是这样的。 然而在这一刻,他所经历的一切告诉了他,书本上的齐王,或许不如齐王本人的十分之一来得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