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阴雨消失、乌云退散,天穹露出了如血的残阳,殷红的斜阳洒在浑河以北的土地上,一曲雄浑低沉的《敕勒歌》在明军绵延数里的队伍中响起。 猎猎大旗下,孙应元声音嘶哑的跟随将士低唱,那猎鹰一样锐利的双眼时不时的扫视浑河南岸,而浑河南岸却空荡荡一片,没有出现任何人影。 他本能的感觉到了不安,从吴阿衡传递消息到现在,他还没有见到金军兵马的踪影,这让他十分警惕。 “将军、还是调一队兵马,前往沈阳把火炮运来吧,反正大雨已经停了。”豹韬卫指挥使上前作揖提议,而孙应元却摇了摇头道: “此地距离沈阳尚有六十里地,说不准老奴就在那一段路上等着我们。”
“不至于吧?渡浑河最好走的路就是走沈阳,但眼下沈阳有孙巡抚等兵马,再说白塔铺还有戚总兵驻守,如果沈阳有事,戚总兵的九营浙兵可以迅速支援。”
指挥使总觉得自家将军有些杞人忧天。
“小心谨慎总归是好的。”孙应元摇了摇头,没有再说。
“一直这样防守着打也不是一回事,我大明辽沈近二十万兵力,居然被四万的建虏牵着鼻子走。”“大军出击,一举便能荡平他们,何须畏首畏尾。”
“眼下雨水已停,火炮也该出城了。”
不得不说、熊廷弼所想的包围之举,对于善于主动进攻的十六卫军来说,引起了大部分将领的不满。 不过碍于齐王的面子,大家也不好说的太过。 “行了、别再说了。”
孙应元听不下去,出声喝止,而诸将也纷纷闭上了嘴。
诸将不再抱怨,然而就在他们不抱怨的时候,大军前军千户却带着塘骑从前军策马而来。 “将军!沈阳传来消息,建虏自铁岭出兵三万,在沈阳城外游弋,孙巡抚已经领兵携火炮出击了,是否支援?!”前军带着塘骑传来的消息,前军千户策马询问孙应元,而建虏主动出兵的举动立即就让全军将领的怒火点燃了。 “娘地、我们不去寻他,他反而来寻我们了!”
“总兵!去打他们吧!说不定老奴准备趁着这个机会渡河。”
“将军……” “将军……” 一时间、全军诸多指挥使、千户纷纷开口,声音嘈杂,吵得人心神不宁,而孙应元却皱眉道: “先通知沈阳城中孙布政使,请调我三卫火炮出西城,我军接管火炮后,一卫驻扎浑河北岸,剩余两卫与我同进,挥兵支援孙总兵。”
“得令!”
诸将听到这话,当即精神一振,开始安排大战事宜。
孙传庭本部有十营兵马,也就是三万人,加上他们两卫兵马,大军四万有余。 加上三卫大小五百多门火炮,什么建虏?再强还能扛得住燕山大将军炮? “驾!”孙应元一开口,大军果断开始向北进发,由于驽马充足,三卫也是马步兵的存在,机动性比一般明军要高。 因此、六十里的路程,对于三卫兵马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两个时辰的事情罢了。 大军在赶路,而眺望浑河以南,在那南边几十里外,数万铁骑的追逐战正在上演。 白塔铺南十六里,奉集县西北二十三里处,满桂的三万铁骑追逐努尔哈赤的三万马步兵足足一个时辰,奔驰了四十余里。 由于是一人一马,因此四骑卫在对一人三马乃至四马的金军追驰中,往往后力不足。 但每当明军马力稍弱的时候,努尔哈赤就会下令放慢马速,就好像故意吊着满桂一样。 这其中理由,满桂自然清楚,那就是自家殿下寄来信中所说,努尔哈赤要埋伏于他。 不过他也不惧,因为雨已经停了,四骑卫和大宁铁骑的骑铳可以使用了。 现在只要双方距离拉近,一次面突就足以杀死数百乃至上千建虏! “杀——” 满桂继续疾驰,而与此同时,在他们东南四十里外的山道上,黄台吉正在率领九千多马步兵疾驰,距离冲出山口已经不足十里。 在他们的身后、是紧咬不放的曹文诏部,九千朵甘铁骑下了高原,由于醉氧和激动的心头,而保持极度亢奋的状态。 藏人比起汉人更崇尚个人的勇武,而曹文诏这样的勇将每战身先士卒,极大的激励了朵甘三营。 实际上、比起汉人,朵甘三营的卫藏人更想打赢这一仗,因为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是被曹文诏从卫藏地区买来的奴隶。 当他们被解放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了要报答恩人的想法,而当他们调往辽东时,曹文诏的承诺更是让他们亢奋。 只要他们作战勇猛,齐王殿下便会出银子出人,将他们的亲人都赎回来。 九千卫藏铁骑,身后是数万亲族,这也是他们为什么亢奋的原因! “杀!”
卫藏铁骑疾驰,根本不在意建虏的回马箭,这样的勇猛让自诩短兵第一的建虏都有些咋舌。 时间正在一点点的过去,而双方的追逐也在持续中。 只是和满桂不一样,满桂因为大军奔袭而没有修整好马力追击导致追不上,而朵甘三营的铁骑则是因为一人一马的马力不足而落下了速度。 当大军冲出山口后,金军已经彻底将他们甩下数里远,而曹文诏见状,只得开口用这两年来学得的卫藏话道: “翻身下马,喂豆料、蓄马力,一刻钟后再追!”
大雨停了、大军行军的踪迹不是那么容易隐藏的,曹文诏不相信黄台吉可以突破白塔铺的浙兵防守,因此他还有机会。 只是在曹文诏恢复马力的时候,马背上疾驰的黄台吉却看了一眼手中的军令,随后开口道: “大军走白塔铺西,缠住满桂部!”
“额斯珲,满桂……满桂那可是三万骑啊……”听到黄台吉的话,杜度瞪大了眼睛,而黄台吉却阴沉着脸道: “这是大汗的军令!”
黄台吉的阴沉脸色,如果说这一战谁受的损失最大,自然是他这部兵马,只是他没有办法。 努尔哈赤的军令,在金国就是不可违背的存在。 “再这么打下去,两白旗总有一天要被打没!”
杜度发着牢骚,而这种牢骚在往日是不可能出现的。
这样的牢骚代表努尔哈赤的权威正在下降,而黄台吉见状也没有呵斥杜度。 毕竟这一战开打到现在,正白旗损伤惨重,除了留守赫图阿拉的五个牛录外,二十个牛录已经折损了两个牛录,再加上镶白旗的死伤,那可就有些多了。 如果再去阻击满桂,那么正白旗和镶白旗的力量都会被削弱到一种无力争夺的程度。 想到这里、黄台吉眼神阴晴不定,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统帅大军向满桂部奔去。 同时、驻扎在白塔铺的戚金也接到了来自城子山口的熊廷弼军令。 “经略说老奴要去围剿孙应元总兵所部,然后……” 看着手中的信,戚金皱了皱眉,随后看到了熊廷弼命他佯装退往沈阳,绕道带火炮从浑河北部前往城子山口北部埋伏的内容。 这内容让他眉头一喜,但很快强装镇定,随后才开口道: “留下三营驻守白塔铺,如果遇到老奴奔逃,立即出城追击。”“另外六营准备拔营,再请沈阳城中的孙布政使调六营的火炮出南城,运往东城十里外。”
“是!”
塘骑接令退下,随后向沈阳赶去,而戚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信,眼中有着笑意。
一时间、辽北沈阳一带的近七万兵马开始行动,不过这一次却不是被努尔哈赤调动,而是他们自己有主见的调动自己。 同时、沈阳方面的袁应泰和孙承宗在积极调配各部所需,而城外依稀可以听到火炮声。 “放!”“轰轰轰——” 沈阳城北十三里,此刻的孙传庭带着他的十营兵马,六百门五斤炮,正在对蒲河南岸的三万建虏炮击。 代善眺望明军前军,心头有些压抑。 “阿玛,明军的火炮威力太大了,先躲躲吧。”
此刻、左军策马来一将领,他是代善的三子萨哈璘而代善闻言,只能道: “退出一里、明军的火炮范围是二里,拖住这支明军。”
“是!”
萨哈璘闻言,当即调动大军后退一里,而同时孙传庭见状,却没有让大军继续前进了。
“巡抚,不继续进军了吗?”孙传庭左右副将闻言开口,而孙传庭却道: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建虏一直游弋,除了躲避我们的炮击,没有进攻、也没有撤退的意思,有点像是在拖住我们。”
“不打了、传令全军后退十里!”
孙传庭毕竟是统帅型将领,当意识到事情不对后,他果断选择了退回沈阳。 但凡代善佯攻,他都不会怀疑代善是在牵制他,但代善的举止太奇怪了,多疑不战,所以孙传庭选择退兵。 只是他这一退,代善那边就着急了起来。 “阿玛,这个姓孙的退兵了。”
萨哈璘对代善开口,而代善见状,也皱眉道: “紧跟他,距离保持在二里以外。”
萨哈璘闻言当即传令各部,而代善麾下的兵马也徐徐而进,紧紧的跟在孙传庭所部背后。 “果然有疑……” 代善的行动被孙传庭看在眼里,孙传庭皱了皱眉,随后继续在撤退中观察金军的举动。 只是当他撤退回沈阳城北,带大军进入了城北的营垒时,代善也并未发起进攻,而是继续游弋,并且在游弋的同时,警惕着明军沈阳城头的十斤燕山大将军炮。 明军火炮的威力,代善已经了解了,因此他携军带着加厚的盾车,一旦需要短兵相接的时候,加厚盾车就成为了大金勇士的保命盾牌。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家汗阿玛不让他和明军交手,而是只需要纠缠。 他在不解、孙传庭也在不解,只是在不解的同时,左右也传来了塘报。 “巡抚、孙总兵领兵返回沈阳,距离沈阳不足四十里,戚总兵也带六营兵马在返回沈阳的路上。”
“嗯?不是要围剿努尔哈赤吗?”
孙传庭皱眉反问,而左右副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孙传庭见状,也不再说什么,而是等待熊廷弼的军令。 只是在他们等待的同时、满桂本部已经马力消耗殆尽,不得已舍弃了努尔哈赤,命令全军在马背上喂马。 战马过度疲劳的大口呼吸,而此刻的满桂也一边喂马的同时,一边询问道:“此地是何处?”“回总兵,此地为白塔铺西南六里。”
副将看了一下地图回禀,而满桂闻言也苦恼道:
“这老奴这次没有停下来,这么看来、他的目标又好像不是我们!”“不是我们还能是谁?”
麾下将领下意识询问,而满桂也摘下了头盔,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道:
“和老奴打仗有些邪乎,他麾下兵马以逸待劳休整了半天,我们又是长途奔袭而来,加上他们一人四马的行军速度太快,短时间有些追不上。”“早知道我们就应该在王大人屯休息马力,而不是留下军马。”
“如果没有留下马匹的话,现在完全可以继续追驰。”
满桂有些叹息,只因为大军一旦纠缠努尔哈赤所部,各集镇兵马就可以迅速围剿了。
“兄弟们的另外三匹马已经马力耗尽,再追下去恐怕会引得大批累死,修养马力是不得已的行为。”副将安慰了一句,不过另外一名副将也道:
“虽说老奴以逸待劳,但被我们如此追击,恐怕马力损耗也不小。”“他们应该会找个休息的机会……”满桂重新戴上了头盔,而与此同时东南方向也奔来了一队塘骑,并且举止着急。 塘骑奔驰到满桂面前,随后在马背上作揖道: “总兵、奉集县传来消息,黄台吉从山道冲出,眼下正在向我军奔来!”
“来了……”满桂攥紧了马缰,但脸上并没有露怯,而是对左右副将和三卫指挥使道: “其他方向没有塘骑回禀吗?没有就继续派出塘骑!”
满桂在确定努尔哈赤的目标到底是不是他,如果真的是他,那眼下努尔哈赤应该是在带大军迂回,从其他方向突袭大军罢了。 如果不是他、那么努尔哈赤一定不会迂回,而是选择他的真正目标。 只是在他下令的时候,前军塘骑从远处奔来,马背作揖道: “传熊经略军令,请满总兵将老奴逼往抚顺方向。”
“满桂接令!”
满桂应下,随后收起了军令道:
“不管老奴来不来,他不寻我,我便去寻他!”“不过寻他之前,先杀黄台吉!”
满桂没有露怯的意思,而同一时间、西平堡守备府内的朱由检也背对众人看着面前的沙盘。 只是他没有什么不好的表情,而是带着笑意说道: “最好的防守果然是进攻,只是老奴抓住了我们兵马还没有集结完毕的机会出兵,让我们陷入了被动。”
朱由检手拿着梨花木棍,边走边观摩战场,而孙守法忍不住开口道: “殿下、俺不明白,这种时候为什么您还能笑出来。”
“唉……”陆文昭也叹了一口气道: “京城那边也传来了消息,灾民被顺天知府和永平知府拦下了,看样子是准备消耗御马监的粮食,另外、万岁提拔魏忠贤举荐的崔呈秀前往江南……” “不过万岁有了完全准备,火药和军粮应该不会受到限制,大军的辎重不会出现问题。”
说到这里、陆文昭看向了朱由检,一脸担忧道: “殿下、文臣都这么对付我们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做出一些回应?”
“回应?何须我们回应?”
朱由检笑着,整个人十分淡然,好像根本不在意关内发生的事情。
“让他们搅吧,我早就料到他们会搅,辽东的粮食一开始我就准备的十分充足,火药眼下也有了保障,他们现在搅的越厉害,皇兄的手段便越狠辣。”朱由检早就料到了辽东一战拖后腿的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原因无他,明末每一场战败,都是京城那群家伙在拖后腿,只不过一开始他还抱着一丝侥幸,所以得知了消息后才会那么愤怒。 不过眼下细细想来,这群人的水平确实堪忧。 因为杨镐不是浙党支持的人,因此便逼杨镐出兵。 因为熊廷弼投靠阉党不成,拿不出银子,便怂恿魏忠贤让熊廷弼死。 因为卢象升江南出身,又不投靠浙宣昆三党,不是自己派系的将领,因此对卢象升的死也熟视无睹。 还有逼洪承畴提前出兵,逼孙传庭出关…… 这些事情,哪一件不是这群家伙在京中推波助澜? 只是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朱由检怎么可能会打这一仗? 或者说、他为什么会亲自来辽东? 他不过就是想把自己从京城中摘出来,给某个人登场的机会。 现在这个人已经登场了,魏忠贤这厮以为自己拉拢文臣做的很隐秘,实际上都在朱由检眼皮子底下进行的。 不止是崔呈秀,还有许多人都被魏忠贤拉拢,而朱由检之所以把自己摘出来,让魏忠贤登台,原因也很简单。 他要对卫所进行革新,对辽东迁移百姓,还要等燕山学子学成归来。 别的不说、仅仅最后一件事情,便需要两年的时间。 和朱由校想的一样,朱由检也在想,复辽之战结束后的两年时间里,谁帮他抗雷?谁帮他吸引火力? 魏忠贤这厮可是绝佳的人选,眼下的他虽然没有了历史上团结齐楚浙宣昆组成阉党去打压东林党的机会,但他有一个更好的机会。 朱由检以战功将皇权推到了目前能达到的顶峰,魏忠贤作为皇帝的家奴,皇权在身后站着,这比历史上齐楚浙宣昆五党组成的阉党的推力可要大多了。 这么大的权力在支持他,朱由检倒是很好奇,这“九千岁”能玩出个什么花样,又能将文臣激怒到何种地步? 想到这里、朱由检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甚至复辽之战对他来说都平淡了许多。 “孙应元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成为了目标之一,而满桂应该在揣测老奴会不会继续把目标对准他。”
朱由检看着沙盘,分析着孙应元和满桂的用兵和性格。 总的来说、满桂不用他担心,他应该担心的是孙应元,而孙应元属于勇将派,虽然眼下已经能实打实的统兵三卫,但性格更适合做大军先锋和前军,而不适合做帅才。 孙应元如果被老奴盯上,以朱由检对他的了解,他会选择固守,等待援军。 朱由检对孙应元别的不敢说什么,但即便没有火炮,仅凭骑铳和步铳,孙应元也能死守数日。 老奴想要打孙应元,朱由检不清楚他是想重创明军一部,还是想要窃取步铳和骑铳。 总之、不管是满桂还是孙应元,他都盯错人了! 想到这里、朱由检用梨花木棍慢慢拍打手掌,随后慢慢的下令道: “传令熊廷弼,不管老奴的目标是谁,尽力围剿重创他,若是追剿不了,那大军好好休整,明日一早沈阳两路大军按照现有的兵马布置做出变动,第一路大军北上进攻铁岭、拔开原,收复北段长城。”
“第二路大军继续东进,破抚顺,夺下萨尔浒城!拿下界凡城。”
“再命令第三路大军扫荡长城以内的女真石堡,第四路大军进军威逼赫图阿拉!”
朱由检停下了脚步,双手撑在沙盘上,看着沙盘却没有露出什么担心的表情,反而胜券在握。 “殿下……”陆文昭小心翼翼的试探道: “眼下是我军被建虏调动,我军正在被包夹啊……” “你以为是老奴在包夹我们,实则是老奴在一步步陷入熊廷弼的陷阱中,合围即将开始,我倒是想知道,这一战能打杀多少建虏……”朱由检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却响起了脚步声。 所有人侧头看向门口,而此时门外也一路小跑来了一名锦衣卫千户,他的手上还拿着一卷折纸,显然是信鸽送来的。 “殿下,第三路、第四路大军捷报!碱场堡、一堵墙堡、清河堡已经被攻下,斩首建虏一千四百余人,假虏三千七百余人。“ “大军此刻正在围攻鸦鹊关,辽东东段长城即将收复!”
千户作揖大声报捷,而这样的报捷让院内的众人振奋。 “殿下……”他们纷纷看向朱由检,却见朱由检轻嗤道: “战术玩的再好又如何?战略目的达不到都是白费。”
“他要拖时间,那就看看谁的时间多,他打辽东,我就打他老巢!”
“再补一条令,第四路大军兵锋直指赫图阿拉,所见建虏,一律枭首,无论军民、无论老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