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来日长,芭蕉初长。 谢家幽静深致的庭院里,入眼的,都是绿树浓阴。 凉亭旁的水池中,亭台楼阁倒影着。微风拂过,凉亭侧面,水晶一样的软帘轻轻晃动,芙蕖和蔷薇的香气随风荡漾开来,充盈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 这般如画风景,本应使人心情舒畅,王芷怡却心中沉沉。 此刻,在谢湛暗深不见底的目光,和谢夫人不动声色的注目中,她颇有些如坐针毡。 她应了是,谢湛却并未因得了答案便饶过她。 只听他冷着声,又道:“既如此,现如今,因这画引起我的未婚妻误会,认为我身有婚约,还与别的女郎纠缠。王七女郎,可有消除误会的办法?”
谢湛话落,不止王芷怡面色一变,就连谢夫人也再不能平静无波。 未婚妻误会? 他要退婚的消息都传遍了建康城大街小巷,现下人尽皆知,哪还有什么未婚妻? 极为不祥的预感传来,谢夫人压着头疼再犯的欲望,憋着心火,撑着笑脸插话道:“六郎,如今你要退婚,那婚事便作罢了,这点小事莫要当真,过去便过去了罢。”
她说完话,眼神期待地看向她的宝贝儿子,只希望他能顺着她递给他的梯子,顺势而下。 然,她的儿子从来便不是她的宝,只是她上辈子欠下的一笔债罢了。 只听谢湛提高了尾音“哦?”
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问:“母亲这话从何说起?谢扶两家的婚约,不是圣上赐婚么?何时就不作数了?”
谢夫人笑容一僵。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这儿子清高自持的虚伪表皮下,骨子里满满当当的,被他收敛起来的逆反不羁,这是又出来了! 这还没完,谢湛又补了一句:“长姐不都说了,我那未婚妻姝色无双,与我极为相配么。她的话倒是不错,扶女郎那般绝色模样,我极为满意。”
当着王芷怡,他夸旁人美,说他极为满意,这往后,还如何迎人家进门? 他这无异于,要断了谢家与王家结亲的念想。 失控的感觉再次袭来,当着王家女郎的面,谢夫人顾忌颜面不能发作,她气地喉中泛苦,抬手无奈地撑住了额心,胸口大肆起伏,喘出的气也粗了几分。 见她如此,王芷怡苍白着脸,问了句:“谢夫人,您没事罢?”
还没等谢夫人回答,谢湛便叫来亭外谢夫人的贴身嬷嬷,“母亲恐是染了暑气,还不快扶进屋里,好生歇着。”
** 谢夫人被人搀扶着远去,凉亭中只剩下谢湛和王芷怡。 这般与谢六郎独处的机会,王芷怡不知盼了多少年,可如今,却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出现,她倒是希望与这机会擦肩而过。 她心中忐忑,只盼着谢湛速战速决,她早些回府。 可谢湛站起身,背对她,并不言语,折扇不疾不徐,一下接一下地敲着后背。 他敲出的声音极轻,可听到王芷怡耳朵里,却声如洪钟。每一下都像木桩撞钟,撞击到她心尖上,又沉闷又钝痛。 本就有些紧张的王芷怡,渐渐地,被谢湛敲地心中慌乱不已。 亭外不远处,石清手握画卷,挺拔站立。见公子朝他点头,他立刻会意,大步迈进凉亭,将手中画卷往桌面一铺,而后迅速退去。 谢湛转身对着王芷怡,光影从他背后照来,他的神色落在阴影里,本就疏离的面上,此刻更增添了不少狠意。 以往的谢湛是光风霁月的谢湛,而今日的,却是她全然不认识的另一个谢湛。 他声色俱厉,气势凌人。 通身透着的,是普通世家公子难以望其项背的霸气。 也是在这一刻,王芷怡才明白,谢湛这位在其众多兄弟中尚属年幼的郎君,为何年纪轻轻,便被选作成了下一任家主。 王芷怡攥紧了手心,像一个濒临处罚的罪犯,等着这位大理寺少卿下最后的判决。 谢湛看她额头已渗出细汗,便也不再攻心,终于开口道:“王七女郎,这画,若是按你所言,是我长姐邀你作画,并非是我邀,那完品上,便不该在我不知悉的情况下,出现我的私章,对么?”
话虽是问话,语气却没有一丝疑问。 王芷怡看了一眼眼前桌上的画,抿了抿唇,迎着谢湛直且冷的目光,没有选择地点了点头。 谢湛继续道:“那么那原作,还请你替我取来,以便我去向未婚妻解释清楚。否则,我只能请你亲自陪我走上一趟。”
谢湛给了她这两个选择。 可王芷怡皆不愿选。 她是鼎鼎世家的嫡女郎,家世优越,品性端庄,才情不俗,她有自己的骄傲,凭什么,陪他去给扶萱解释? 而替他取画这件事,她自然也是不愿做的。 取画给他,也就意味着,要将画上的谢湛的印章,改为谢心姚的才行。 她本也没有承认说,是她在知晓是他作的前提下,还去续画。按谢心姚同她的计划,她咬死不承认便好,谢心姚可以以她身子不适,犯懒,请她作画,谢湛又不会去责备谢心姚。 可他们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被这位见惯嫌犯狡辩的大理寺少卿面前,堪堪不值一提。更是能轻而易举被击破了去。 只听这位冷漠郎君悠悠地道:“我有圣上所赐的婚约在身,我谢家人,包括我长姐,自然是都在盼望我与扶女郎早日共结连理,断然没有破坏圣上赐婚的道理。”
“……可长姐却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取了我本要赠予未婚妻的画作,而后,又恰恰是请了你续作、提诗,且还加印了我的私章,最后,传地建康城全城皆知,闹地我未婚妻误会。”
“……若如此巧合之事的前因后果被传出去,怕是会惹人怀疑,我这长姐,是受了谁的胁迫或者诱导,才会做下这等糊涂事的罢。”
听到这里,王芷怡已经全然明了,谢湛是在威胁她—— 这事,最终会定在“是她胁迫或诱导了谢心姚”的调上。 本能的,她要解释并非她所为,可刚张了嘴,谢湛就轻笑了一声,将她打断。 谢湛没有耐心再周旋下去,他抛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毕竟,没人相信,我长姐会这么不知轻重,刻意替有婚约在身的兄弟与别的女郎牵线搭桥。”
连他自己先前都未曾料想到,一向聪明的长姐竟也会如此糊涂,算计起来自己的兄弟。 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女郎,真正玩弄手段的经验有限,此刻,对手还是多年断案、手段狠辣的谢少卿,三言两语就被击溃了心理防线。 谢湛话落,不出意外地,王芷怡只剩头脑嗡嗡作响。 是,谢心姚一向是风评优秀,睿智得体的女郎,这般“巧合的事”若被谢湛刻意引导宣传,最终,名誉受损的不会是谢心姚,只会是她自己啊。 见她身体略有颓然,面色难堪,谢湛未再多言,留下一句“今日我就要见到原作”便大步出了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