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乌云卷来,盖住了本也不明朗的月色。少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 此刻,雨声滴答中,扶萱因扶以问有多么难受,谢湛便因她的话有多么哽塞。 扶萱方才说什么? 他未提退亲的话,早晚她也会退的意思么? 这不就等同于,扶萱本就未打算嫁入谢家、与他为妻么。 比起扶萱回他“退亲了为何还想嫁给他”,显然,这样的事实更能使心高气傲的谢六郎溃不成军。 原来,先前他的那些,怕自个泥足深陷不愿放手她离开,却由家世不均,造成她在后宅受得婆母磋磨、恹恹不乐的思量,皆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自始自终,这位潇潇洒洒的女郎,皆未打算过,要与他携手共度。 谢湛苦笑。 他是疯病了,是魔怔了,此刻,竟还对这已退婚的女郎求婚事么。 谢湛将将冒头的那份勇气如潮退去,面上的期待也好,喉中的酸涩也罢,霎时便被他收敛地干干净净,一丝不留。 若是扶萱能看得见他,定会看到,骄矜高贵的谢六郎从人间回到了青云之上,染过情欲的眸子,现下已冷若冰霜。 窗牖外,雨势渐大。 “轰隆”一声,夏末的惊雷劈下,似要为他这辗转反侧、藕断丝连的情愫划出决然断裂的一刀。 然,极为讽刺的是,命中注定似的,他根本就无法舍下。 一声巨响触不及防,扶萱身子一抖,身子被本能所控,扯着薄被便将自己埋了进去。 心爱的女郎近在咫尺,心里悲伤未绝,身子瑟瑟发抖,他就是脑子想闭目无视她,身子的每一寸骨、每一寸肉都叛逆不堪。 身子比脑子快多了。 待他回神,他已经隔着薄被,将她拥在了怀中。 娇软在怀,馨香盈鼻,他的心脏仿若不属于自个般,狂热地往胸口奔去,幽火再蔓眼底。 如初见那些时日,每一回的触碰,他都明显地感觉自己五内俱震。 到底,这将将要湮灭的情愫,仿若又失而复得,且愈发强烈了些。 谢湛自嘲一笑。 “萱萱,可如何是好……” ** 远山媚平楚,宿雨涨清溪。 翌日是雨后初霁的晴空万里。 谢湛二人再回江府后,不出意外的,听到了梁平消失这个梁家大事。 江府主院里,江乔脸色难堪。 本就心浮气躁,再看着哭哭啼啼的梁氏,他很快就失了耐心,随意抓起身侧一只花瓶,便往地上猝然一掷。 “咔嚓”一声之后,是他怒不可竭的大吼:“哭哭哭,成日只知哭!哭有何用?”
梁氏当众被骂,哭声戛然而止,抿唇拭泪,抬眼看了看坐在旁侧的弟妹与侄女。 两人垂首不敢作声,只梁珊绞着手中帕子,在其母亲肩后,不显眼地盯着江乔,目光愤恨。 梁氏心思微转,怯懦开口:“老爷,幼弟不见事小,耽误东家那头事大,还请老爷多派些人手查找。”
她想说幼弟的“药”也得日日服用,这一失踪,就等同于断了药,届时只会生不如死。可第一句话落,便见江乔尤为不耐地看向她,她只得识趣地闭了嘴。 “用得着你说?”
江乔道,“从昨夜便派了人,连雾山的兵都动用了几队,若有他和草的消息,还犯得着在此处听你唠叨?”
说来也奇,梁平昨晚分明是去柳沟村取每月一轮的草,按往常计划,皆是子时之前来与他汇报数量,清点记录后,而后再在次日交易。 可昨夜他等到丑时末仍未见其踪影,派人去催,柳沟村唯剩的那李二家已关门闭户,手下人搜寻一番,发现稍值钱的玩意儿均没了。 不难猜测出,那李二家是潜逃了去。 可怪就怪在,这梁平也随之突然消失。 若说与李二一同逃跑,那梁平是断断不敢的,别说峃毒厉害,就是妻儿老小在他手中,他也干不出来。 且按出戈阳郡往四面八方方向的暗梢们的回禀,各路沿路皆是毫无异常。 难不成,这梁平和李二,连带着那些要交易的草,还会在眼皮子下,凭空消失了? 被江乔再训,梁氏收了收声,可顾念着梁家剩下的几十口人命,又不得不再次想些主意。 她颇有些将功折罪地建议道:“那……下一轮种植之事,可要兄长替代?”
显然,梁氏的“将功折罪”并没贴到江乔的心,他讽刺一哼,问道:“还指望下一轮?今夜的交易,你来告诉我,该如何抗过去?”
梁氏自然没有法子,只得住嘴。 江乔再道:“柳沟村所剩的草全数皆寻不见,再种,得猴年马月出来?我们能等,对方能不能?”
梁氏道:“不能用别的先顶着么?”
江乔抬脚踢翻一个圆凳,再怒道:“顶着?这草若能被他物替代,你梁家还能发这么多财?它这一株值钱多少,你难道心中无数?”
说钩吻是梁家和他江乔的命根子也不为过。 这么多年,若非在戈阳郡和南阳郡这两个天高皇帝远的边境,他们动用了几十个村的人力种植钩吻,哪会轻易换得大周来的数不胜数的物件,将戈阳郡打理地如此富裕? 要不是年初建康城那头突然来什么户籍新政,那些死了就死了的人口,改改名字就罢了,如何也无人在意。 更不会做了一轮计薄后,吏部那头对“户口”一栏有疑,要求再做一轮。豫州刺史上报京都州计薄后,又被吏部驳斥,那刺史便亲自来了两郡核查。 为免声势过大,被上头发现蹊跷,今年在南阳郡那头,梁家便不敢再继续播种子,收成全靠这戈阳郡。 可就是这般倒霉,本就寥寥无几的成草连带着最后一户村民,直接消失了。 事情果然蹊跷。 更火烧眉毛的是,今夜不能交易,便得不来收益。东家那头,他又该如何交待? 江乔一筹莫展,锁紧了眉。 片刻后,他看着梁平的妻子道:“回去通知梁定,今夜交易取消,那头来的东西,先莫收下。还有,今夜给我账册。”
梁定便是梁氏的兄长,素来负责与大周那处对外之事。 听得吩咐,梁氏猛地站起身,激动问道:“老爷你这是要动家产给那头填窟窿?”
“岂容你话多!”
江乔不耐道,抬步出了门。 他们梁家一家人为了这点钱财,命都捏在他江乔手中,如今,幼弟未找到不说,他还要将他们用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全数给收回去么? 梁氏看着她丈夫的背影,苦苦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