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湛一副醉了的神色。 待众人哄堂大笑之后,再看他时,便见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眸,墨色深浓,眼尾泛着淡淡的红,与清醒时,那副清冷倨傲、风雅高洁的神色截然不同,再轻眯起眸去看人时,显出许多风情又多情来。 谢家郎君容色出众,谢湛尤甚。 表嫂们收了笑后,转头与谢夫人再度聊了起来,只陆沅一人,双眸看着已转回身的谢湛,对着他的背影失了神。 从前她如何也不敢想,这位冷淡甚至是冷漠的表哥,竟然还会有笑意盈盈、逗人发笑的时候。 她来谢府多日,也只有前几日他病时,因被谢夫人安排送汤药,日日见到他,虽是相见,且她百般展现温柔小意,却从未见表哥朝她露出过半点柔色。 他是疏离冷漠的,但他的冷,是有风仪、有礼节的冷,不会让你觉得失礼,但永不会让你觉得有希望。 可今日之见,哪怕他的举动是因醉酒,却也能说明,她往前对这位表哥的印象有误,且前日她还见过他亲近婢女。 思此,陆沅暗自揣摩,这般出众的郎君并非不食人间烟火,那么,她这样的“烟火”,是不是也能博一博得他的垂青,她进谢家,是不是也有希望? 这种心思一生起,她便觉得心间有种东西在破土而出,撞击地她的心脏快速地在跳动,她还来不及按下这种激动,便听谢夫人开口唤她:“沅儿,来将这些给他们吃酒的端过去。”
陆沅微怔,而后急急忙忙稳下心神,点了点头,微笑接过谢夫人递来的一碟肉干,起身依言朝郎君们那方送去。 除了谢心璇,在场的女郎皆是过来人,见陆沅方才先是失神,而后离开时面红耳赤的神色,几人看懂了那点动心的意思,但事关家主且有谢夫人授意,都心照不宣地当作没看见,佯装专注在手中玩着的叶子戏上。 王氏却是诧异极了。 经过鹤园那一回,她看地再清楚不过,六郎对扶家女的重视程度,那可是到了不惜与婆母对峙的地步的。 谢家这几位郎君不纳妾是规定俗成的事,六郎与扶女郎已定亲,便是有了嫡妻人选,可婆母方才的行为,却是很有暗中鼓励表妹的意思,如此,未免使人匪夷所思。 她不禁开始怀疑,难不成,婆母这是鼓励六郎纳妾么?那若是六郎当真开这个先河,那别的郎君那头呢?是不是皆要跟着变动? 思及此,王氏不免有些胆颤。 一旦丈夫纳妾,后续牵扯到嫡庶之类的事,可不是小事。 她自个就是王家庶女,自小就在复杂无比的家庭氛围中求生存,太明白那种明里暗里的争斗和无奈了。她的姨娘曾偷偷告诉过她,王夫人亲生的王家大郎便是被另一位姨娘害的,但父亲为了脸面,对外称其病逝。嫡庶之争,连子女的命都能争掉,加之她自个胆子小,人也算不得机灵,是一万个不想去经历一回的。 似听见她的狐疑,对此,谢夫人淡淡道:“沅儿身世凄苦,性子柔顺,既然往后在咱们谢家生活,如今初来乍到,只盼与你们、与几位表哥表妹都尽早熟悉起来,莫要生疏了才好。”
谢夫人将此举定义在“熟悉”的调子上,几位儿媳忙面上附和地应了几句,心里对男未婚女未嫁的陆沅与谢湛两个之间相熟作何感想,却不得而知了。 陆沅将谢夫人叫她送的东西送到郎君们处,放在了离谢湛最近的酒壶边。 甫见有吃的,嘴最快的谢琛便好奇地问道:“表妹送来的这是什么东西?”
没等陆沅回答,谢湛伸手拿了一块端详,闲闲地道:“牦牛肉干,蜀州那处盛产,白阑国也产。”
陆沅微笑附和道:“六表哥所言不错,这在女郎之间极受欢迎,糕点铺都在卖的。不过原来的味道只有咸味,沅儿采买回来之后,自个给加工了一下。比如这种粘了赤色粉末的,便是辣味;而这种有了褐色的,便是五香味。两款口味就着酒吃,都别有一番风味的。表哥你们尝尝看罢。”
谢湛拿了块辣味的正要往嘴里搁,对面正听着他身旁陆沅解释的谢永见了,伸手拿五香味的手顿了顿,“嗳”了声,玩笑道:“六弟怎开始吃辣了?莫非,私底下偷偷吃过不少表妹特供的,给练出来了?”
他素来便是个喜欢逗乐的性子,此刻吃酒又吃地醉眼朦胧,话说的就大胆了许多。谢家人知他的脾气,只当玩笑,不予理睬,但陆沅对他陌生,加之方才心中暗忖的思想作怪,听得谢永这个打趣,霎时就红透了脸颊,有些澄清的意味道:道:“没,没,六表哥不吃爱零嘴。”
“既不爱吃,怎就知晓这玩意儿了?以我之见就是普通肉干,他偏说是牦牛肉。”
谢永不依不饶道。 “我给六表哥……”陆沅想解释她送过给谢湛,当时告诉过是什么东西,不料手臂被谁轻轻撞了下,她转眼看去,是不知何时出现的王氏。 王氏似没看见她被她撞地趔趄,径直走到谢琛身旁,给谢琛递了个手帕,又转头对谢湛笑道:“听说准弟媳乃是荆州人,想必最喜吃辛辣零嘴,六弟自然爱屋及乌了。”
众人听闻,不免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眼神去看谢湛,谢永还拉长了调子“哦”了声。 谢湛未予反驳,半垂着眸子饮了盏酒。 陆沅虽知自己在此处站着有些格格不入,但还是定住步子没动,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王氏察言观色,发现谢湛一手正摩挲着腰间的墨绿锦绣香囊,那香囊一看便是有人赠的,她忽地福至心灵,脑中闪过一线终于轮到自己在谢湛跟前表现的灵光,遂压着在众人眼前说话的紧张,再接再厉道: “提到荆州就不得不说一句,还是那里与蜀州的年过地最热闹。就拿‘馈岁’这事来说罢,便是除夕夜互赠礼物,家家户户都赠来赠去、有来有往的,这过年的氛围可不就立时有了么。”
王氏的生母便是蜀州人。接过王氏的手帕,正擦着额头上因兴奋闹出来的汗的谢琛来了兴致,问妻子道:“这馈岁可规定要送什么?”
王氏答道:“无甚规定,贵重与否都行,就是图个喜庆。”
谢湛耳边闪过扶萱彼时的话,便补充道:“贫富有悬殊,馈岁礼物因人而异。有赠盘鲤、笼兔、彩绣的,也有赠自己舂磨的米面做成的饼、糕的。”
(1) 王氏便见缝插针地道:“六郎佩戴的这枚彩绣香囊,便是弟媳赠的馈岁礼罢。”
俨然是肯定的语气。 谢湛性子清冷,加之现在是家主,兄弟间对其尊重的多,鲜少开他的玩笑,更是难得能在感情的事上闹他,可一听王氏话毕,谢湛毫不避讳地勾唇“嗯”了声作回应,几位兄长跟逮着什么把柄似的,立刻兴致盎然。 谢永一把抓过他的香囊,大声道:“还不快给我们都瞧瞧!”
谢湛也不遮掩,立时解下来,递给了兄长们。颇有些得意之意。 男郎处一时哄闹大噪,不免就引得女眷那厢关注起来,谢夫人准备派谢心璇去打探,从男郎处归来的陆沅率先给了答案。 得知有“馈岁”一说,年幼的谢心璇心性未定,立马就闹着她母亲说:“别的府里能有,咱们也要有,咱们也来赠礼物嘛!”
谢夫人见满堂开怀,遂吩咐钟嬷嬷道:“这喜庆的日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同乐,岂不快哉?去我的私库里寻些玩意儿来,阖府上下,每人皆送些馈岁礼。”
这便是奴仆们也有礼的意思了,本就已经得过一轮主家打赏,再听还有一轮赏,闻熙堂伺候着的奴仆们心里乐开了花,钟嬷嬷口中悦声道着“老奴这就去”,出门带了几个小厮一同去了库房。 谢夫人这厢有了动作,几位儿媳也不甘落后,说着笑着各自回院子去备礼去了。 王氏刚转身欲出去,突地抬眸看见陆沅打了毡帘出门,遂就停了步子,问谢湛道:“弟媳赠你礼物,你可有回礼?”
谢湛醉意上头,正抬着手揉着眉心,一听问话,蓦地顿住,摇了摇头,“我也是今年头一回知有这事,自个倒是没备。”
谢永眸子瞬间一亮,知他们几个打趣谢湛时谢湛本人乐在其中,顿时高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还不去挑个礼,给人家送去!”
谢三郎醉地七荤八素的,不知发生了何事,却附和着怂恿谢湛:“送去,送去。”
余下几位兄长也都笑着起哄起来。 闻言,谢湛还真就撑着桌面,摇摇晃晃地起了身,一看便是当真要去给扶萱赠礼的架势。 谢夫人沉脸制止道:“哪有大年三十上门做客去的?看他一个醉鬼模样,路都走不直,出去尽是丢人,你们别胡乱怂恿他。且一个二个闹地满头大汗,他还是风寒刚好,现下外头风雪正盛,再来一回冷热交替病倒了,岂是要大年初一便开始喝汤药?”
一些心思一旦起,执着的人就轻易收不回去。 谢湛不以为意地道:“儿子又不是养在室内的娇花,身子骨哪就差到出个门便风寒的地步了?”
此番话语一出,谢夫人自是知晓难以阻止了,心里怨着这人鬼迷心窍,另几个儿子也不省心,口中也只得叮嘱与敲打道:“那便穿好大氅,早去早回。你现在是一家主心骨。”
谢湛笑回:“此话有误,母亲才是一家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