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风吹雪落,两对黑曜石般的瞳眸对望,扶萱眼睫不眨,面上是坚定决然,她顽强的性子在此刻尽数展现。 扶炫垂目看她,看自家小白兔入了虎口不自知,看她因他撞破他俩的事奋勇当先,凭着一腔孤勇,张起浑身爪牙,朝他先发制人。 扶炫觉得好笑,同时又心生佩服。 笑她多此一举,她以为他在怪她与郎君私下欢好,而他不过是怕她受了人蒙蔽,她既是对此喜爱,他有何可拦? 服她不愧是他们扶家的骄傲,果决,坦荡,敢作敢当。 扶炫怨怨地在心里想,当真女大不中留,面上仍旧一副傲然不屑。 “随你!”
他抱起自己的剑,高声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 不想被一言不发的谢湛伸手拦了住。 显然,谢湛不可与扶萱相提并论,面对他,扶炫可不会有甚好脸色。 扶炫目光顿时锋利,刷地朝谢湛刺过去,面色不悦又不耐,就差直说“你敢拦老子”。 谢湛敛压着此刻内心深处翻涌激荡的情绪,理智思考,朝扶炫正色道:“你带她离开。”
话毕,扶家二人皆是一惊。 这个“离开”,绝非离开厢房这般简单。 谢湛朝两位年幼自己五岁的人开口解释:“既然方才我们定好将计就计,萱萱留下便是不妥。明日有人在此见到她,便知他们今夜的行动失败,消息会立刻传到箫家,我们的安排便无异于形同虚设。”
“你的意思?”
“她得先藏一阵。”
扶炫看一眼扶萱,眉宇微蹙,本要开口说“她还病着”,便听扶萱道:“那我们该去哪等你?”
明事理的小女郎顾全大局,做了决定。 谢湛担心问:“身体吃得消么?”
若非事出紧急,他也不愿她连夜奔波。 扶萱亮晶晶的眸子弯了弯,“高热已经退了,穿厚实些就不碍事。”
谢湛思忖片刻,回想方才拥她时她通身的热度,确认她说的话属实,遂落下半颗心,欣慰看小女郎。正事上,扶萱从未令他失望。 须臾后,他道:“广陵郡,赋秋园。”
扶炫出门后,谢湛抱住小女郎纤细的腰身,迎着她黑亮水润的瞳眸,目中光暖,垂眸认真看她,“回去嫁我对么?”
扶萱一怔。 谢湛在她要开口说话前,抢先道:“谢谢你,萱萱,我心甚悦。”
扶萱彻底怔忪。 她彼时之所以说那句话,不过是被扶炫觑见二人秘密,她怕难堪,用以堵扶炫的口罢了,她没有真要回建康城去就嫁他,她并不想这么快离开阿父,留他独自一人生活。 扶萱抬眸,迎着谢湛藏不住喜悦的凝视,她又不忍心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几番纠结后,扶萱声音温婉:“成婚后,我们能在清溪园隔壁那个别院生活么?”
谢湛微怔,面上浮现少年郎般的神色,扯唇笑开。 他一把将人抱起,在屋子中间转了好几圈,扶萱惊地双手抠住他的肩,顾着不能闹出太大动静,抿紧嘴唇,将要出口的惊呼压住。 谢湛将她放下,流连忘返地吻她的唇角,像要将人吮近腹中一般,许是没了心结无所顾忌,二人吻到前所未有地激烈,本能使然,某些物什压制不住,便就突兀地抵住了对方。 扶萱被骇物惊地满面通红,呜呜挣扎,推开失了分寸的郎君,含娇带羞地瞪了他一眼。 ** 是夜,客院的婢女玲珑一声高呼打破了李府的平静—— “不好了,不好了,我们女郎不见了!”
在李郡守及其夫人听得消息,压住心里喜悦又愧疚的五味杂陈情绪,脚步匆匆赶到客院时,便见整个院子灯火通明,众人紧张又忙乱。 谢家主在没了扶女郎的屋子里满脸不悦地来回踱步,失了耐心、失了风度地砸了一个接一个物件,厉声厉色地吩咐下人:“找!翻遍广梁郡也得给我找到!”
谢家的侍卫们如临大敌,全数出动,纷纷翻身上马,离了李府,去城内大肆搜寻。 这其中,便有一位扶萱伪装成的小侍卫,她正大光明出了李府后,与扶炫悄然离了广梁郡。 在正月北国凌冽呼啸的寒风中,皎洁的月色下,扶萱和扶炫高立疾驰的骏马上,意气风发,昂首挺胸,在银白的天地中,发尾与大氅随风飞扬,猎猎作响。 客住的沈云婉被动静惊醒,由婢女搀扶着来隔壁厢房,见室内凌乱不堪,地上大片血迹犹存,想到自己在沽山的遭遇,担忧扶萱的一股气闷头,当场晕倒了过去。 李夫人命人将此贵客扶回厢房,神色复杂地站回李郡守身旁,看那位面覆寒霜的谢家主。 下人退下后,门扉“吱呀”一声关上,空气霎时凝固起,世间万物皆没了声音。 身为李府主人,李郡守不无担责地道:“是老夫的府兵看护不力,这才教歹人趁虚而入,做下这等滔天罪行,老夫已派出全数府兵外出寻人,相信对方不会走太远,势必会将少夫人带回。”
李夫人亦开口附和:“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康无虞而归。”
夫妻二人几番话落,却是无人应答。 二人心中不免咯噔几声,偷偷抬眸往谢湛方向瞟,便见谢湛褪掉了世家贵公子的雍容尔雅,一双黑眸变地锋利,在李郡守干瘦的身形上一寸一寸静寂巡视时,目光犹似裹挟着利刃尖刀,刮人心间脊背,噬人气势磅礴。 被这么一双洞察一切的黑眸紧盯,李郡守难忍心中发怵,再一次生出些后悔之意来,毕竟这人无论是谢家家主,还是谢寺卿,都不是好惹的。 然,事已做下,木已成舟,那位女郎已被那死士秘密送走,他就是悔恨,此刻也无后悔药,遂就强忍发颤的手脚,拼命压住心悸的冲动。 在此死一般的寂静中,谢湛蓦地开口:“李郡守说的哪里话?你能解我一行人之困,如此慷慨,允我们叨扰,又将此院使用权全权给我谢家,允我谢家侍卫自由出入府邸,我已是感激不尽。如今出了这等事,是我谢家侍卫看护不力,如何能怪到李郡守头上。”
上首那人神色如此骇人,说出的话却又这般客气,李郡守一时揣摩不出对方真实想法。 但他称呼自个的官职,而非私称,恼怒之意未明说,却也是不言而喻。 对此,李郡守早在动手前有所预计,便就咬死牙根,不欲再开口,以免多说多错。 谢湛看着惴惴不安却强作镇静的夫妻二人,叹道:“扶女郎不单单是我的未婚妻、谢家准主母,还是御命的‘县主’,县主失踪,焉能是小事?若日落前尚寻不见人,必得派人回京都,回禀圣人与扶将军此事。”
李郡守面色霎时一白。 彼时萧家来信让掳人前去时,他不是没想过这位女郎的身份,可那头有儿子的命,有李家的账册在手,他哪有不应下的权利? 如今被谢湛提及圣人,他吓地后背的冷汗都开始往下淌。 往前是在萧家势力下久了,难免就对建康城那头失了些许敬畏之心,办起事来,大多以符合萧家心意为准,时间长了,就难免遗忘,萧家势再大,也只能在徐州逞威,真要闹到圣人跟前,若那头派人下来这广梁郡翻查,发现这矿山之事,他还如何蒙混过去? 思此,李郡守面色发紧,认真对谢湛道:“老夫这便命整个郡城差役出动。”
谢湛淡声:“有劳了。沽山也莫要漏下,毕竟深山易藏人。”
李郡守惴惴应下。 甫一出了客院,李郡守严厉对贴身侍卫道:“快快,现在就派人去拦截那人,将掳过去的人带回来。”
侍卫犹豫道:“那萧家那头如何交……” 李郡守打断道:“届时便说中途失手。等人回来,我自有主张。”
这谢寺卿话里之意分明是对沽山有所察觉,与其与萧家合作对抗谢家,倒不如冒险倒戈一回,抱住谢家的大腿。前提是,谢家准主母能平安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