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借由巡查家业而探案,但谢家主的巡查也并非是做表面功夫。他毫不敷衍了事,考察时,问向各个管事的问题十分严谨,奖罚亦是公正严明,不夹带任何私人情绪。 不得不承认,做事一丝不苟的郎君,会不由自主地散发出别样的魅力。 便就是不看那张脸,单看这位长手长脚、比例极好的郎君,着一身玄衣绣金丝锦衣,或是静静地坐在案桌前一丝不苟地翻阅账册,或是如当下一般,直直站在窗牖旁,听着下人汇报时,目光落在室外雪地,扶萱也觉得他充满魅力。 心头一软,扶萱看人的神色便痴了些。 待下人从她身侧路过,谢湛从窗牖旁回过身时,见到的便是用粼粼盈水的黑眸望着他的女郎。见他看向她,她眼波微微闪动,没有羞怯而退,而是一贯地直视他,眼中噙着满意,其中似乎还暗藏得意。 不待他发问,扶萱就抱着纸张,往他身前来,五分真诚五分玩笑地夸他:“谢长珩颙颙昂昂,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回头我要建金屋,藏个娇,将你藏起来!”
谢湛哑然,轻扯了扯嘴角。 如今小女郎夸人的话倒是信手拈来。 他没理她那不要钱似的夸奖,将她手中纸张取过,平静问:“遇到问题了?”
自打柔然大集那日,扶萱提出了回建康城设文人“擂台”,让所有愿意参与的人前来比试,谢湛便鼓励她,可以先行思索下考人的方法,就着当下巡查各庄园的机会,他查账时,她便可以先在底下人那处试验一番。 扶萱本就是说做就做的性子,这个提议正中她的下怀,遂就当真兴高采烈地想了一二三四种方式,在各庄园的奴仆之间发挥了起来,准备择选其中有潜力的能人,用以培养和提拔。 自然了,遇到的问题,也各不相同。 “哎……”扶萱长长地叹了口气,面容失落。 谢湛翻阅手中纸上,见其上写的问题不少,可答案一列却是全数空空如也,安慰道:“奴仆们不识字、不会写,这些不都是司空见惯,意料之中的么。你还是选其他方法考察罢。”
扶萱摇头,“不是的,不是认字识字的事,我带了玲珑的,我问话时,她可以记录。可前来与我讲话的人,却是寥寥无几。我召集他们时,分明都说地清清楚楚,此次选拔,若是有人表现好,可随你我一同回建康城,可入学院学习识文断字,甚至往后被推荐为官。可是……他们似乎不相信我。”
“我讲完话,各个都做鸟兽散状,都忙自己手里的事去了,我在那等了一个时辰,就这几个人来!”
扶萱遗憾地伸出手指比了个“三”,又道:“我又不想硬是勉强他们来,毕竟没有兴趣,强迫来的也都是白搭。”
看着一腔热血被人泼了冷水的小女郎,谢湛轻笑一声,“你这便如同上街去抓人,告诉他,你要不要跟我走,吃香喝辣、前途无量。你说谁会当真就信你?”
扶萱眸光熠熠地道:“可我是认真的啊。现在扶炫位列公卿,我阿父也是吏部尚书,你们推荐世家子弟入仕时,他们也可推荐旁人。阿父和扶炫一向能听进我说的话的。”
谢湛不好打击小女郎的想法天真,换了方式解释道:“或许他们并不愿意离乡别井,离了亲人,离开当下的地方,去旁处生活。”
“那……我若是答应他们,被选中之人,全家都可以去,是不是就解决这个问题了?”
扶萱期待道。 她对自己的想法深以为然,便自我再次肯定了一回:“对!下次我便说,全家老小都有保障!这点钱,我扶家还是有的。”
见她存的希望实在过大,谢湛放下纸张,将她拉至茶案边坐下,不得不说实话:“萱萱,他们为奴为仆多年,一朝突地有人开口说,你们很快就能为官一方,与天上掉馅饼有何不同?”
这话隐藏的意思,是说她有些异想天开。 扶萱并不如此想,她平平静静地道:“我伯父十岁、阿父四岁时,祖父母便因战乱亡故了。他们两兄弟做过几年乞丐,吃的是剩菜残羹、野菜野果,后来终于遇到朝廷募军,我伯父便去应征。”
“当年还不是将军的老将军见我伯父个子过小,调侃问我伯父:‘你这么点个子,进军中能做什么?’,我伯父初生牛犊不怕虎,说:‘我会长大,我可以收复河山’。老将军给了他一回机会,又生了恻隐之心,破例收留我阿父留在后勤处打杂。”
“他们得军中一口吃食,这才平安长大,后来,当真如我伯父所言,他们帮国家收复失地,帮数个城邦的受大周人俘虏、流离失所的百姓回到大梁。”
“又有谁能想到,当年荆州街头流浪的两个小乞儿,全成了将军?不止如此,虽我伯父故去,但他终究是以位列公卿的身份而下葬的。我阿父如今也是三品大臣。”
谢湛倒茶的手顿住。 见扶萱笑着看他,继续道:“就连我,也与大梁有名的风华郎君结亲了啊。我们扶家出身是寒门,是庶族,又有何妨?如今不也成了建康城中不容小觑的一家?”
她神色极为认真,“没什么不敢想,不是么?”
她心中充满希望,“身子为奴为仆,心里不能永远跪着。我给他们站起来的机会,我希望有人站起来。而且,肯定还有想站起来的人,只是恰好需要有人,如那位老将军拉我伯父一样,拉他们一把。”
有风起,艳阳高照,窗牖外的雪地渐渐变亮变薄。光影流转,院边挺拔的树木仿佛有了春风骀荡,冒出粒粒新芽。 扶萱眼神闪亮,仿若映着朝日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