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六郎自诩自持,本性清高不假,但当扶萱的呼吸和那股水仙花香缭绕他时,他那份沉静早就飞灰湮灭。压制的暗流再无法掩藏,心底的念想如雨后春笋一一生出,他再稳不住,控制不了。 扶萱睁眼,盯着他高凸的喉结看,懊恼地闭了闭眼。 他也太吓人了! 她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自家院子里了…… 下一刻,郎君就挪了下手轻抚了抚,扶萱浑身颤了下,耳窝里有郎君微哑的、磁沉的、如羽翼挠过心尖尖上的声音:“醒了?”
郎君贴着她耳畔喘气,扶萱实在是稳定不下呼吸,她面红耳赤,觉得自己这回真是引狼入室,就真如扶炫所说,被人死死拿捏着。 扶萱挪了下酸疼无力的胳膊,轻轻地揉了下心口,“嗯。”
她窝在人怀里,随即小声委屈巴巴地呼痛。 谢六郎褪了清冷劲儿的脸上,一下子就浮起来笑,他没有安慰她,只似叹似问、缱绻温柔地压低声:“只有疼?”
那倒也不是。 ——扶萱心中这般想,可毕竟是女郎,这样的话难以启齿,她也不会这般不要脸地当着郎君的面讲出口。但说真的,虽有其他感受,也弥补不了当下不舒适。 她实话说:“不如亲吻愉悦。”
“是么?”
明知故问了这么一句,也不等人拒绝,他就将人的下巴抬起,俯脸吻了上去。 ** 事起之前谢湛与扶萱谈过的嫁娶之事,事后虽然没人后悔,也没人想将说过的话忘却,但那日过后,二人倒是很默契地再未就此事交流。 扶萱与别家女郎有些不同,她对婚嫁之事没有多大期待。 她在扶家过的太滋润,嫁人之事有则可之,无则不无不可。她的洒脱是真洒脱,即使她与人有了夫妻之实,也还是抱着一种“合则聚不合则散”的想法。换个角度说,她并没有爱到非对方不可的地步,对二人的未来并无多少执着。 她这里不催促、不施压甚至问都不过问,便给了谢六郎更多时间,使他更为从容地准备后续关系二人之事。 谢湛先是致信回了建康城,朝其父谢渊提及了在荆州郡游学时,机缘巧合下留住在嘉阳长公主所在的扶家一事,又提及扶家二位将军于政见上的独特之处。 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封家书,但不可能不在谢渊心中留下痕迹。 嘉阳长公主是他年少时唯一悸动过的女郎,若非家族规定只得迎娶世家女,他也不会前脚示爱后脚就背弃诺言定下亲事,嘉阳也不会远嫁荆州,离了自小长大的京都建康城。再听得儿子所言的扶家将军们的能力,谢渊揉眉,想及穆安帝有意无意之间提过几回的太尉一爵空缺之言,了然地提了下唇。 嗬,这混小子,是要连他都要利用起来替他做事了? 他计划将人扶家人弄到建康城来,目的又是为何? 谢渊摇了摇头:算了,任他折腾去,这谢家早晚由他做主,他如何布局,成败得失由他自行担去。 谢渊的回信到荆州郡这处时是七月底,谢湛收到回信后,第一时间去见了嘉阳长公主。 谢湛的腿伤养了一个多月,给扶家人看病的大夫几乎都是军医,在这种骨伤上经验可谓十分丰富,谢六郎的伤当下已是痊愈,然为了有合理理由留在扶家,就装地行走困难了一些。 见他被石清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站在嘉阳长公主旁的扶萱不可自抑地红了脸,一边心中骂伪君子装的真像,昨日他抱着她站着行事怎就不见腿骨疼,还让她求了半天才消停;一边又觉得郎君面如洁雪,衣着墨青袍,站在烈阳下,比白衣俊雅时又多了一丝神秘韵味,他那俊美清隽无双的模样,使她的心根本控制不住地激跳。 扶萱随即又暗自有些苦恼。 日夜相处这么久,她都看惯了谢长珩这张俊脸,横竖左右都喜欢,此外他才情不俗,他作的那些诗文她不甚精通,但他画的那些有她影子的画她看得出来韵味意境的。她无比清楚,郎君是里子面子都属实十分优秀。 可正因为他太突出,待他回他的建康城后,她被他拔高的眼光如何落的下去?往后在这荆州,还如何寻出相差无几的郎君相处、相守? 扶萱不知谢湛是谢家准家主,但知道他姓谢,这也够了,这大梁谁人不知王、谢之流?以她之见,她虽信任他的人品,但他那样的身份,又即将上任大理寺少卿,绝不可能为一女郎远离建康城,来屈居在小小一个荆州郡,而她更不会远嫁。 以前嫁娶的话虽是说过,但真要去实现何其困难,她扶萱对此并不强求,也不想逼迫郎君。 如此一想,再看谢湛时,扶萱就带上了些“还是珍惜当下与他相处的岁月”的意思,这点意思落在不知她所思所想的郎君眼中,看到的便只是“情意浓浓”。 谢湛抬眸扫来,便见小女郎上身着米白交领短衫,束着一条妃色百褶裙,臂间薄纱披帛随着徐徐清风舞动,她装扮比之先前素雅,含情看他时,眼中光彩将艳丽容颜衬地愈加花容月貌,一张脸如此夺他的目,衬得万物皆失了色彩。 如果他没瞎,她这是又穿了一套新衣裳罢! 自他进了这扶家,就没见她穿的衣裳重复过,其中有几件的袖口上,还特意绣了他衣裳上惯常有的竹叶,在他眼前举手投足间,引得他多看了几眼。 “女为悦己者容”。 自一开始,这个狡猾的小女郎就看透了他的心思,知他动心,却偏冷了他一些时日,看他不动声色,后又借着酒意来对他步步紧逼,刺激到他忍不住表白心意。 将他这么个素来被名门女子追慕的人玩弄于股掌间,她的手段并不高明,不过是笃定了他会上钩,会被她牵着鼻子走,这点狡猾劲儿,倒是也可人爱。 谢湛心中似叹似恼地“啧”了声。 二人目光交接,谢湛只是扫了一眼而已,视线并未在扶萱面上多么停留,但他面上的清冷神色却因见到心仪之人自然而然地淡下了些,露出了柔软的一面,见此,嘉阳长公主蓦地恍惚了下。 初见谢湛时他那八分与谢渊相似的气质,此刻因面上添了几分温柔,便几乎是复刻出了那位郎君年轻时的面容。 陈年旧事不以为重,如今她受的情伤早已被自己的夫君治愈,但彼时的付出是真心,那是年少时一个破碎了的梦,如今重温,并非是什么好的回忆。而不好的回忆,人们是想去忘却的,如今却是被人强制打开了记忆闸口。 嘉阳长公主面上笑容淡了些。 想及自家侄女心思纯粹,日日去谢六郎的院子探病,这位谢六郎心思又如此深沉,真要用这幅皮相和他的手段将人骗了,又如他父亲一样扭头娶他的世家女,自家小侄女岂非得不偿失? 嘉阳长公主暗自下决定,今后城中的宴席还是得去多参加一些,尤其是家中有郎君的那些家族的邀请,更得去。她得让扶萱多与诸位郎君接触接触,分散一些注意力。 敏锐如谢湛,自然看到了嘉阳长公主神色的细微变化,那种戒备之色使他心中咯噔了下,他表面神色不惊,规规矩矩行了个晚辈礼。 见完礼后,谢湛命身后随从送来东西,随从毕恭毕敬地将食盒里装的东西取出。 嘉阳长公主一看,竟然是好几样建康城的传统菜肴与小食,样样皆是独建康城才有。她嫁到荆州后,随身嬷嬷虽也有会这种的手艺,但食材差距过大,做出的味道差别太多,久而久之就不让他们再勉强做了。 乡味最能勾起回味,看着眼前之物,闻着味道,童时的记忆不觉浮出脑海,嘉阳长公主短暂地失了神。 离乡多年,纵使那处有伤害,也有她心中的一方净土。年幼时一股气哽着不想回去,现如今年纪大了后,往事如风早已淡然,又总想着自己能落叶归根。 谢湛思忖着时辰,在合适的时候开口解释:“这几日恰好有家中管事至建康城汇报下辖之事,知我在殿下这处养病,回城路过此地时,便就顺带带了些建康城的吃食,望能解殿下乡思一二。”
嘉阳长公主看了一眼蟹黄芙蓉包这样的小食,此季节正值夏季并不好存留,想必是沿途用冰块保着。荆州此地谢家产业少之又少,且荆州郡并非南来北往的交通要地,不可能真如谢六郎所说是“顺带”,这是特意备了的。 为何特意给她送家乡特产来? 嘉阳长公主道了句“六郎有心”,而后便探究地将视线回落到谢湛脸上。 既是有目的,谢湛并不想多加耽误,便继续道:“家父家书说,圣人近日多思,常与他在闲聊时提及阖家团圆之美,又说太尉一爵空闲已久,好似有意请将军进建康城。”
嘉阳长公主双眸微睁。 谢渊任太傅一职,这是天子之师,穆安帝与他议论皇家私事并不稀奇,但谢渊与她的事她皇兄心知肚明,根本不可能在谢渊跟前主动提及她。 不是皇兄主动,便是谢渊主动。 谢夫人余氏她了解,强势至极,谢渊性子温和,避讳这些陈年往事尚且来不及,如今主动提,绝对非是因私。 因公的话,她皇兄是有心将她夫君调进建康城,但未有定论前定不会就透露给谢家这样的世家,谢渊此举分明是主动开口。而他为何要如此?世家与皇家分庭抗礼多年,谢渊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嘉阳长公主百思不得其解间看了一眼谢湛,便见此人毫不避讳,目光灼灼落她身旁人身上。她再顺着他目光看,便见小女郎眼中欣喜,面上有着罕见的羞赧。 二人之间流淌的情愫如此明显不过。 原是如此。 “士、庶之间可能平衡,可能互相发展?”
“自然可以。……比如联姻。”
——家宴上扶以问与谢湛的讨论历历在目,嘉阳长公主了然地勾唇一笑,意有所指地道:“六郎有心了。”
此心当然是指私心。 是爱慕女郎的私心,却也敢凭此心抬举非世家的势力,比起他父,下一任谢家家主的勇气诚数可嘉、魄力诚数不俗。 背井离乡多年它朝荣归故里,而自己的夫家一族还会加官进爵,在朝堂中大展拳脚,施展抱负,嘉阳长公主的愉悦是看得见的。虽不是谢家的功劳,但其推波助澜的作用自是重要的,如此一想,看向谢六郎时,嘉阳长公主便暗含了几分满意。 扶萱自然也是愉悦的。 伯父和父兄们常激烈论事,讨论各种改变大梁现状的政策,她知他们于军中无处施展,如果真能进建康城在中央任职,岂非鱼入汪洋,任其遨游? “所以你说的‘等你一段时间’,是要安排这些啊?”
二人沿着家中芙蕖池散步,她悄悄往谢湛身边靠了靠,人贴着他的手臂,仰头问他。 小女郎的嘴角高高翘起,眼中欢喜藏不住,看人的眼睛就比平常还要亮澈,谢湛却“嗬”了声,“你是因父兄们即将高升才如此喜悦罢。”
扶萱闻弦知雅意,当然立刻顺着郎君想要的答案,回道:“也不是啊,当然是因为能和喜欢的郎君真的在一起而高兴嘛。”
谢湛斜眼睨她,“这些时日不曾问过我半句婚事,扶女郎可是想着,我回了建康城后,你便从那些爱慕你的郎君里挑个差不多的,同他和和美美过日子?”
是这么想的,可当下计划有变了,扶萱自然不会承认,她睁眼说瞎话:“哪有什么爱慕我的郎君,没有的,我鲜少出现在人跟前,都没几个郎君认识我。”
谢湛盯她半天,“扶女郎总是这么言不由衷啊。所以你常日收到的情笺乃是自个给自个写的不成?没几个认识的人,一出现在周府便与各个郎君打了招呼?这么招蜂引蝶,还装不自知,是要多少人排队站在扶家门口,你才看得见?”
他语调淡淡的,但其中酸臭气息扑面而来,又句句属实,扶萱被他说地面上无光,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她正想着自己收情笺他如何知晓,就听谢湛慢悠悠地继续开口:“既已是我的未婚妻,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莫生旁的心思。莫说荆州郡这些家族权低势弱,就是全大梁,也没几家人敢与我抢人。他们爱慕你,我可以许他们些利益,让他们知难而退。不会有人敢因一个貌美女郎,和我谢家交恶。”
谢湛骨子里清高自负,即使到现在,二人床笫间骨血难分,他都没朝扶萱说过“我爱慕你”这样的话,但他又要求自己的女郎不能存别的念头。 可毕竟相处时日过短,并未摸透扶萱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扶萱立即跳脚,退离他一步远,怒道:“你威胁我!”
谢湛被她如此激烈的反应惊了下,往前一步将她拉开的距离弥补上,软下了些口吻:“我说的事实而已。”
扶萱并不接受这样冷冰冰的解释,她气地慌不择言:“什么未婚妻?你我有三书六礼了么?我只是答应你求娶而已,随时还可反悔!你位高权重又如何?全大梁不敢得罪你又如何?我就是不愿意嫁你,你能逼着我嫁你不成?”
如此话落,二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就变了,再无半分方才的欢喜可言,女郎怒目,郎君冷脸。 谢湛这辈子就没被人如此嫌弃过,什么叫“我就是不愿意嫁你”?这些日相处的情意难不成还是假的?她不嫁他,还打算嫁谁?她还敢当真当成一场露水情缘? 扶萱这辈子也没被人如此威胁过,“不会有人敢因一个貌美女郎,和我谢家交恶”,即使他谢家权势滔天,还能控制她的心如何想不成?她最受不得别人威胁,这样只会让她的反骨乍起。 她喜爱他不错,但只喜欢他这个人,绝对不会因他的权、他的势去屈服。 奴仆们隔的远,两个主子的贴身奴仆也很有眼色,并不近身跟着,石清和玲珑几乎是并肩一起在走,隔的近了些,偶尔碰到对方手臂,便一个红着脸,一个糙脸烫着去挠了头,互相看一眼后,又迅速将目光移开,欲盖弥彰地去关注自家的主子。 作为主子最贴身的人,他们自然知晓二人之间近日是怎么回事,他们抬眸看时,只远远看着二位主子郎才女貌、神仙眷侣般相配,却看不到两人之间谁也不肯软和半分的无声对峙。 就在这厢二人都绝不先低头的时候,不远处的湖中亭中传来呼唤—— “萱萱。”
“萱萱妹妹。”
二人闻声看去,扶潇懒洋洋地背靠在亭柱上转着手中洞箫,陈恬一身湛蓝锦服,身形修长,眉目清贵。 数日不见自家的二堂哥,扶萱激动地提裙跑了过去,朝亭中人热情招呼: “潇哥哥,端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