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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祖孙相会(1 / 1)

府里的骨肉至亲?  贾母一听这话,顿时起了兴头。她年纪大了,最爱招呼人,就连刘姥姥来了也愿意见面聊聊天,何况是“骨肉至亲”?忙挺了挺老腰,身子前倾,向薛姨妈追问道:“这话怎么说的?我怎不知亲戚门上有这么号人物?”

众人也惊讶且疑惑,均不曾听闻此事,都盯着薛姨妈,凝神倾听她如何答话。  薛姨妈笑着说起原委:“写戏本儿的人名叫柳湘莲,人称柳二郎。父亲是理国公柳家的老五,娶的可不正是咱府上的三姑娘?算起来,他还得管老太太叫一声外祖母呢!他与蟠儿相熟,今儿也来府里了。”

薛姨妈所说的“三姑娘”可不是探春,而是贾代善庶出的三女儿贾雯。  当年柳棱被永隆帝罢黜,变得人见人嫌,唯恐避之不及。且夫妻俩不久即相继离世,柳湘莲不过是个三四岁小娃,此后遂与亲戚门上断了往来。  小辈们对此事闻所未闻,懵然无知,分外讶异。  贾母一点就明,隐约记得老三留下个小娃娃。不过老三非她所生,彼此感情淡漠,远不能与贾敏这样的嫡亲闺女相比。当时贾家也需避嫌,彼此就断了往来。  时过境迁,早忘了世上还有这么个人了。  此一时彼一时,今上践祚十余载,太上皇亦归来,现在这么个娃娃自然不算什么。  贾母正待说话,却见湘云拍手而笑,恍然大悟说道:“是了!这可不就对上了?柳叔叔单名一个‘芳’字,‘莲’字也是草字头,原来他们是堂兄弟!”

她说的“柳叔叔”便是柳家现任族长柳芳,乃是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  别人尚无反应,黛玉却掩嘴而笑,纤手抬起,指着湘云道:“怪不得云儿激动呢!竟是找到同辈中人了!”

众人满头雾水,湘云称柳芳“叔叔”,怎么就和柳湘莲一辈儿了?  湘云微恼,秀气光洁的下巴一抬,挑衅似的反问:“林姐姐又在胡沁!我叔父和柳叔叔同辈论交,我怎么和他是同辈中人了?”

黛玉俏脸含笑,缓缓说道:“云儿,你名字里有个‘湘’字,他名字里也有个‘湘’字,按你说的,都有个草字头便是同辈了,何况你们有个共同的字呢!可不就是同辈么!”

听了她的歪理邪说,众人哑然失笑,湘云冷哼一声:“我倒希望和他是同辈中人呢,最好是亲兄妹!林姐姐你再敢饶舌,我就请他去收拾你!到时看‘某人’还能不能挡得住!”

贾母对女孩儿间的斗嘴习以为常,权当乐子,脸上带笑的听着瞧着。  既然柳二郎同府里有这层亲近关系,若是人已经来了,理该见见。她便说道:“既是血脉相连,好不容易来了家里,不见见倒是显得怠慢了。”

转过头吩咐宝玉:“我知你在这儿待不住,先去把你这位姑舅兄长找来,自己爱去哪儿玩就玩去罢。”

“谢谢老祖宗!我这边便去请柳家哥哥!”

宝玉眉开眼笑的应下,撒开腿儿飞似的去了。心想,等告诉了柳二郎,他便留在外面同琪官玩!  宝玉急不可待的匆匆下楼,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凤姐忽的哈哈大笑出声,引的众人好奇心又起。  贾母觑着她问:“凤辣子,这回你又笑话谁呢?”

凤姐咳嗽一声,忍笑说道:“老祖宗,我觉的您还是再派个人去唤柳二郎比较稳当。”

众人都没听明白,贾母也奇道:“为什么?宝玉难道传个话儿都不会?你也忒小瞧人了!”

凤姐螓首微摇,叹说道:“宝兄弟传话自然没问题。我只担心,万一宝兄弟先见着了‘虞姬’,心里一乐呵,没准儿就把您老的吩咐给丢到瓜哇国了。到时候咱们一大群人,还眼巴巴的在这儿傻等呢!”

众人一想宝玉的性子,这事儿倒是很有可能,也忍不住笑了。  ……  另一边,宝玉心情愉悦,步伐轻快,须臾间便来到园中。  举目望见琏二哥正坐在席上同一位少年公子谈笑,那人容貌极是俊雅。  莫非此人便是琪官?怎么瞧着和戏台上不大像呢?是化妆的缘故么?  宝玉心里先入为主,认定柳二郎是个年纪大的,少说该有二十来岁了,故没想到是他。  缓步走到贾琏身侧,见礼问安之后,宝玉问道:“二哥哥,柳家哥哥在吗?”

贾琏面色古怪的瞧了瞧宝玉,又转头瞧了瞧那位年轻公子,忍笑说道:“宝玉,你平时也是极聪明的,眼力甚好,今儿怎么‘不识真佛在眼前’了?”

“啊?”

宝玉立即反应过来,感情这位公子不是琪官,而是柳二郎?他怎的这样年轻?  心下诧异,宝玉连忙施礼拜见,作揖致歉道:“适才小弟鲁莽,还望柳哥哥恕罪。”

柳湘莲早已猜到来人身份,起身离席,抬手虚扶,朗声笑说道:“宝兄弟,你我二人未曾谋面,自然是身在对面不相识,何罪之有?无须多礼!”

宝玉同贾母一脉相承,都是“颜狗”,且更加极端。  今见柳湘莲丰神俊逸,轩朗文雅,清爽干净不输女儿,早把琪官丢到一边儿了。  顿觉以前所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土做的骨肉”,着实有失偏颇,男儿中也有不是风尘浊物的,心下喜不自禁。  只是当众不好亲近,虽有千言万语不便多言,宝玉忙说道:“柳哥哥,老祖宗得知你来了,便让我请你过去见面,小弟引路,请吧。”

柳湘莲微感诧异。  今日来了宁府,众人得知他便是柳氏新戏的作者,倒也给面子。贾珍、贾琏这些年纪稍长的,对当年的事略有耳闻,问过之后,确定了身份,关系便亲近起来。  他对贾珍没什么好感,但觉得贾琏此人还算不错,除了风流和不上进,没什么大罪过,甚至有几分“善心”,便应邀坐到了他旁边。  原本并没想着今日便打入贾府核心,这时听到贾母要见他,略感意外。不过,早见晚见也没什么分别,当即应下。同贾琏告罪之后,随着宝玉去了。  待他二人走的远了,贾琏便问已经喝的有几分醉意的薛蟠:“薛兄弟,你是怎么和二郎认识的?”

其实他不是好奇二人如何相识,而是好奇薛蟠对柳二郎的态度。  谁不知薛蟠有“薛霸王”之称?性子最是鲁莽恣意,何曾对人这般恭敬过?实属罕见!简直像是他对他老子贾赦,宝玉对他老子贾政!  不仅没有往日的嚣张跋扈,而且毕恭毕敬、诚惶诚恐,见人都要说一句:“二郎是有大能为的,千万不可怠慢了!”

搞得他和贾珍莫名其妙,晕头晕脑。  薛蟠虽不聪明,也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干脆装作喝多了,含糊说道:“那天我去请琪官儿,他不是借住在二郎家么?顺道儿就认识了。来,二哥喝酒!”

贾琏在荣府料理家务多年,于人情往来最是熟稔,察觉到薛蟠说的敷衍,其中似有隐情,便轻哼一声,笑了笑,没有再追问。  心道关他屁事!无非是多个来贾家打秋风的,也不差这一个!  ……  宝玉和柳湘莲一前一后,径往天香楼走去。  待到离的众人远了,宝玉忽然止步,转过身来,面色红润,眸中泛光,如似见了稀世珍宝,激动说道:“二郎以前怎不来府上?若是来过,你我兄弟早该相会了!何须等到今日!”

因此时是私下交谈,且宝玉将柳湘莲视作“同道中人”,故而直呼“二郎”,不以“柳哥哥”称之,此乃表示亲近之意。  柳湘莲狐疑的打量他——薛呆子也就算了,你个小屁孩也好这口儿?  贾宝玉确与秦钟有嫌疑,可现在也太小了吧?  他笑说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为兄觉得,现在也不晚。”

察觉到自己失态,宝玉忙作收敛,点头应道:“此言极是!二郎请,别让老祖宗等急了。”

很快两人走到天香楼前,一群红袄绿裙的小丫头正在那儿玩闹,瞧见宝二爷和一位俊朗公子走了过来,登时噤声,直愣愣的看的发呆,都忘了行礼问好。  宝玉向来怜香惜玉,柳湘莲更不会计较这些细节,二人越过众丫鬟,径自登楼。  天香楼二楼厅内,众人纷纷摒声,注目观看走进来的少年郎。  尽管作了心里准备,柳湘莲还是差点儿被满屋辉煌耀目的珠翠晃花了眼,到处都是花枝招展、服色亮丽的莺莺燕燕。  没有肆意打量,他收敛着目光,微微垂首,小步走入,遥望见软榻上歪着位满头银发、神色祥和的老夫人,便知是贾母,旁人可没这等众星拱月的待遇。  施礼拜见,柳湘莲请罪道:“不孝外孙多年未曾登门问安,还望老祖宗恕罪!”

贾母可是资深“颜狗”,未见面前不知柳湘莲是何等人物,也不拿他当回事儿。  这时见他面容俊逸清朗、身姿挺拔卓然,大有超凡脱俗之态,早已心生喜欢。  再听他说话,其言恭敬,其音朗润,倍觉中意,哪儿还会计较什么失礼之罪?  更何况错本不在他,柳二郎能独自活成人已是得天之幸了!  贾母激动的前倾了身子,伸出手来,迭声说道:“好孩子!好孩子!这怎么能怪你?只可怜老三有命无运,看不到你长大成人,可惜了……”  说着,竟红了眼,开始抹泪。  众人忙上前劝说安慰,柳湘莲亦告罪不止。  待贾母收了泪,便让宝玉为柳湘莲介绍在场的一众亲戚。  随着宝玉的介绍,柳湘莲依次向长辈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行礼问安,又向同辈的尤氏、李纨、凤姐问好。  若是外男拜见,众姐妹自该回避,便是故旧之家,交情深厚,最起码也会被大嫂子李纨带着避到屏风之后,并不当众露面。  柳湘莲因是贾府外孙,乃是近亲之属,倒也无需如此避讳。  众姐妹都没有离去,彼此相互见礼问安。  一时间,柳湘莲仿佛闯入万花丛中,人比花娇,眼花缭乱。  纵然他心智坚定,初临此境也不禁目不暇接,意动神摇。  并非有何非分之想,黄毛丫头能想什么?实在是大的小的、老的少的、主子婢女,人也太多了。一些人年纪又相差不大,只知名字难以对上号。  他也无暇细看谁是谁、长什么样,只管云淡风轻的行礼,非礼勿视,宛如恪守礼教的谦谦君子。  与众人逐一见过礼,已然耗时良久,贾母请他落座,命丫鬟奉茶。  此时厅中鸦雀无声,众人静观祖孙会面的场景。  唯独凤姐毫无顾忌地走到柳湘莲身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含笑点头,不住劲儿的叹着“哟哟哟”。  鉴赏完毕,凤姐转身面向贾母,笑说道:“老祖宗,二郎可真是人才出众,都快把宝兄弟比下去了!”

柳湘莲亦微笑瞧去,凤姐十八九岁的样子,丹凤眼、柳叶眉,粉面含春,身材窈窕,妆容精致,彩绣辉煌,举手投足风姿妖娆,确称得上一句“神妃仙子”!  虽欣赏了娇颜美色,柳湘莲却不喜凤姐这番作态,捧高踩低还真是名不虚传。什么叫“都快把宝兄弟比下去了”?说到底还是比不得宝玉?  可这有什么好比的?十岁的熊孩子如何能同他这样的准成年相提并论!  单凭这等无时无刻不说巧话儿的能耐,怪不得凤姐能超出众人,最讨老太太喜欢,宝玉可是她老人家的心头好、命根子。  贾母特意戴了老花镜,仔细端详了柳湘莲一会儿,摇头笑道:“我瞧着他的模样倒比宝玉更好!”

放下眼镜,她又问:“今年几岁了?可曾读书?”

这都是长辈见晚辈的套路,柳湘莲故作惭色:“今年刚满十六,不曾正经读过书,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

许是先前立下的形象太好,翩翩佳公子,温润如玉,待这话说完,众人看他的眼神便有些微妙变化。  王夫人微不可察的冷哼一声,有些不屑。  倒不是她为人浅薄愚蠢至此,在少年面前也要显示优越感,而是她同贾家姐妹的关系都不大好,尤其是黛玉之母贾敏。  嫡女尚且如此,何况是区区庶女的贾雯?更不入她的眼,故而对庶女之子的柳湘莲也只是“厌屋及乌”罢了。  说到读书,在她看来,贾家也就她丈夫贾政算是“读书人”。大儿子贾珠虽去了,也曾得过举人功名。宝玉懒读书不过是年纪尚小,将来必是好的!  她有这份鄙视旁人的底气。  薛姨妈的神色却变得分外古怪——听蟠儿讲,你柳二郎张口就是朝廷刑律,说的头头是道,而且还能写戏本,竟是不读书的?忽悠鬼呢!反正她是不信的。  “唉!这可不行呢!”

万籁俱寂中,又是凤姐突然发声。  柳二郎读不读书,读书如何,她根本不关心,她自己连字都不识呢。  只是瞧着贾母脸上有惋惜之色,凤姐便摆出长辈姿态,语重心长说道:“二郎,你年纪也不小了,可要多用些功。宝玉小小年纪还知道读书上进呢!写戏本可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你若是缺少花用,就来家里给姐姐我说一声,肯定不叫你白来。”

凤姐这番话说的好听又体面,像是在好心规劝,且她明确表示要慷慨资助,很能迎合贾母的“良善”心思。但实际上坐实了柳湘莲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的浪子形象,且无形中又捧了贾宝玉一把。  而她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优越姿态,像是给穷亲戚施舍似的。  柳湘莲心下冷笑不已——好个凤姐,你当我是来打秋风的刘姥姥,为图你那仨瓜俩枣,能任你取笑呢!咱们初次见面,无冤无仇,你想让老太太开心没错,捧宝玉的臭脚来压我可不行!  柳湘莲当然不会故意贬损自己,所谓“不曾正经读过书”,自谦而已,没想到立马就有人送上脸来找打了。  想要踩人,你也不先看看会不会硌着脚!  柳湘莲微微侧身,面对凤姐那张“情真意切”“关怀备至”的俏脸,含笑说道:“凤姐姐说的很对,人总是要读书的。倘若连字都识不得,岂不是徒具人形,与林子里的野猴子何异?就是家里豢养的鹦鹉八哥,兴头来了也能背几句唐诗宋词呢!”

“噗~”女孩儿堆里爆出一声大笑,似是喷了茶,随即止住,发出一阵“呜呜呜”的声音,好像是被人捂了嘴。  贾家上下都知凤姐不识字,故而众人听了皆微笑不语,彼此相看,尽在不言中。  贾母乃荣府至尊,没什么顾忌,也爱开玩笑,指着凤姐大笑道:“好好好!可遇上敢说你的人了!果然是只野猴儿!还不如一只鸟儿!”

凤姐受到嘲弄,颜面受损,大出意料之外,脸上仍浮着笑容,心下却异常恼怒。  她不知柳湘莲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羞辱她,但当着贾母等人的面儿,不好发作,眸中闪过嗔怒,又很快隐去。  双手叉腰,胸脯高挺,凤姐哈哈大笑道:“哈!原来二郎刚刚是自谦呢!你既读书,又写什么戏本子?姐姐我虽孤陋寡闻,也知‘玩物丧志’,这书怕是读不好!”

这番话一说出来,厅内气氛顿冷。  众人都瞧出凤姐是被柳二郎无意中刺了一下,心生恼怒,故而想要挤兑取笑对方,也不好插嘴说什么。  贾母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本想阻止凤姐“撒泼”,免得吓坏了“孩子”。结果一瞧柳湘莲,依旧优雅从容,玉树临风,似乎没什么为难的,干脆笑而不语,只当是瞧个乐子。  宝玉在一旁满心焦急,眉头紧皱。他还等着老祖宗结束了问话,好与柳二郎到一边儿私聊呢!使劲儿给凤姐打眼色,让她赶快收了功法,别再同柳二郎斗嘴了,凤姐佯作未见。  “凤姐姐也读四书五经的?”

柳湘莲对凤姐恭敬作揖,一副钦佩至极的表情,叹说道:“闺阁中不乏文彩精华者,想来凤姐姐当是此中翘楚!”

“啊?”

凤姐满头雾水,不知他所言何解,转念更生恼怒,这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面色微沉,凤姐敛眉问道:“二郎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湘莲俊朗面容上带着淡淡笑意,淡然说道:“凤姐姐何必自谦?‘玩物丧志’不正是出自《尚书》?所谓‘不役耳目,百度惟贞。玩人丧德,玩物丧志。’”  凤姐听得一脸呆愣——我随口说个“玩物丧志”,你竟能扯到《尚书》!  其是凤姐最希望听到的是柳湘莲辩解说自己并非玩物丧志,这便正中圈套——无论你辩的多好,反正叫你惹的一身骚!  柳湘莲似个学塾先生,极有耐心,继续分说道:“圣贤的话自是极有道理的——玩弄人心便会丧失德行,玩弄器物就会丧失志向。”

因为没读过书,听不大明白,凤姐一字一句听的更为仔细,觉得这“玩弄人心”四字分明是在内涵她。否则,为何他在说这四字时特意加重语气,还用饱含深意的眼神儿瞧自己呢?  柳湘莲顿了顿,又含笑说道:“但是,圣贤亦有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凤姐深悔招惹对方,自己和他谈什么书!不正中了对方的奸计了吗?  她不甘心放弃,挺了挺饱满的胸脯,走到柳湘莲身前,逼近问道:“难道二郎觉得‘玩物丧志’这话说的不对?”

“玩物一定丧志吗?”

柳湘莲不答反问,目光从那张如花似玉的精致面容下移至高耸处,转瞬即离,又环视众人,自问自答:“其实不然。就比如这出《霸王别姬》,有的人只看到虞姬舞姿美妙,却不知这戏里是有大学问的。”

“戏里还有大学问?那倒要请二郎说道说道。”

凤姐紧追不舍,倒要看看他能编出什么鬼话来!  面对凤姐的逼近,柳湘莲微笑相迎,像是老师为学生讲解,耐心说道:“观看此戏,当细思项羽为何而败,又当思如何方能避免败局!这便涉及治国理政、军事谋略、识人用人等诸多方面。哪一点儿拎出来不是大学问?”

他盯着凤姐问道:“凤姐姐以为如何?”

迎着少年淡然清冽的目光,凤姐竟不自觉的后退,心头又羞又怒。  自从嫁入贾家,她还从没遇到这等失利败北之时!要是贾母等人不在,她倒是有好多话可说,一定怼的柳二郎哑口无言!  但当着长辈们的面却说不得,否则就显得太过“泼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众人见凤姐吃瘪,无计“报复”,这可着实罕见,也觉得分外好笑——一向言辞锋利、辩才无双的凤辣子,竟被柳二郎用“掉书袋”的方式砸晕了,可见一物降一物。  这位柳二郎读书怎样且不说,性子也是不肯吃亏的,还牙尖嘴利!  贾母越发喜欢这个失而复得的外孙,笑说道:“难得二郎能想这么多,这可比死读书要更胜一筹。”

贾母发话,凤姐虽不甘心,也不得不趁机收起攻势,走过去为贾母添茶。  柳湘莲端起案几上的茶盏,轻轻啜饮几口,满口馨香,果然不俗。  宝玉等待许久,终于找到插嘴的空档,不满的嘟囔道:“今儿好好的高兴日子,凤姐姐偏要做先生!你又不识字,怎好乱考较的!引的人说出这些庸俗旧套,真是无趣!”

这话说的凤姐很是有些羞惭,但也不好同宝玉计较,干脆摆摆手,唉声叹气道:“罢了、罢了,宝兄弟还不许我求知上进呢!”

这下说的众人又笑了。  贾母看看宝玉,又瞧瞧柳湘莲,忽然想到什么,便问道:“家中可曾延请明师?要是没有,不如来我家家塾?到时让宝玉同你一起进学!”

宝玉听到贾母要他去读书,不禁又愁又喜。愁的自然是不想读书,去了学堂,以后还怎么陪林妹妹玩儿?喜的是如果真能和柳二郎这等人物朝夕相处,又是何等快哉乐事?  一时间又抗拒又期盼,也不知到底是该出言阻止还是该赞同,心中万分纠结。  贾母的话落在柳湘莲耳朵里就完全是惊吓了——谁还不知你贾家义塾是怎么回事儿!  乌烟瘴气,烧饼乱贴。也无名师宿儒坐镇,贾代儒七老八十连个举人也不是,说什么管教甚严,分明一无可取!若不是为了那几两碎银的补贴,学生少说得跑掉一大半!  不信邪的,看看薛蟠进京后的变化便一目了然——“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柳湘莲急忙躬身婉谢:“多谢老祖宗美意!今秋武举乡试在即,孙儿着实没时间去学堂听讲。”

武举乡试?这下众人看他的眼光又变了。  准备参加武举乡试,意味着他已通过了童试,是个武生了。  这份“功名”在一门二公的贾家面前微不足道,可这是实打实考下来的。  谁不知武举的难度与文举相比不值一提?由武生再得武举人、武进士大有希望!  朝廷重文轻武不假,但如今边患不绝,武将地位愈来愈重,从军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贾家年轻一辈,也只贾琏身上挂着个有名无实的“同知”,还是花钱捐的。其他人除了祖传的爵位,全是白身,都在吃祖宗留下的老本儿!  柳湘莲不能入府读书,贾母略觉遗憾,嘱咐道:“既如此便罢了。以后若是遇到难处,不妨过来找琏哥儿。军队里面,咱们家还是能说上话的。”

柳湘莲连连感谢,贾家可是太能说上话了,开国八公你家占俩,再加上亲朋故旧,何等可怖!幸亏子孙都是废物,没有能挑大梁的,不然皇帝都不放心!  陪着贾母闲聊一阵,柳湘莲也不能免俗,奉承了几句。  贾母很高兴,许久方才让他退了,命宝玉亲自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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