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回来时,油光满面,双手掌心,也都是油渍,不过她手心里面的油渍,不是那种普通的食用油,并不腻,只是看起来泛光。 安若捏着自己的手,当作小爪子,问周成:“你看,可怕吗?”
周成心说,姑娘,其实咱们皮肤蛮好的,没必要搞这些有的没的,不过,安若却是从学术层面把周成打败。 据不完全统计,女孩子从二十五岁之后,皮肤的资质就会下降,所以必须从这时候开始就要开始保养,不然很容易长皱纹、生斑,还把文章都拿出来了…… “你这比油面人还要夸张,敷起来不难受吗?”
周成问,心里也好奇。 安若也有问过他需不需要敷面膜,而且还说,男孩子的好的护肤品,比女孩子的更贵。周成嫌弃麻烦,自然没理会。 “难受啊,满脸的油,但是也没办法呀,又不想变老,就只能浪费钱了呗。你看那些保养得很好的明星,走在那里,都是如同一张少女脸,但其实都是行走的RMB。”
“你不会觉得我很烦,或者很俗吧?”
安若偏头,把双手搓在一起,如同是外科医师洗手之后那样,放在胸前。 “没有,这个绝对没有。爱美之心,本就是本能,每个人都是有爱美的权利和自由的。”
周成实话实说,然后还说: “我其实也觉得,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若是多了班,也挺可惜的。”
安若有时候会问周成一些很无聊且超出知识面的问题,比如说,买这个价位的眼霜好还是另外一个? 对不起,这个周成是真的不晓得,而且也不太想在这个方面浪费时间去钻研,所以就只能摇头,让安若在这方面,自强自立,自己选择。 “嘻嘻。”
安若听了,很开心,又闪烁着自己的小爪子。 “我这是油敷,等下还要敷清洁面膜,还有常规的保水面膜。”
安若解释完,又无奈感慨道:“周成,你知道吗,其实我也觉得做这些很麻烦,很浪费时间,但是,时间不饶人啊。”
这话,从安若嘴里说起来,就显得很诡异,你才二十六岁啊,大姐。 周成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一转,问:“你明天就要去门诊手术室了,会感觉紧张吗?”
上周的时候,苏国源教授就给安若讲过这个问题,周成想要问问安若最后的心理情绪,看看需不需要做做心理建设啥的。 安若的表情立刻耷拉起:“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啊,但是没办法啊,苏老师他又不要我跟着他了,我也只好听从排班的安排,去门诊手术室历练一段时间咯。”
一副无所谓的凡尔赛。 安若,资质提升的时间,不到半年,但是久而久之,为她带来的自信,却是比以前很多年建立起来的都还要足一些。 “你怎么样啊?今天晚上,吃的什么菜?还是钵子菜吗?”
安若似乎不想纠结明天去门诊手术室的话题。 “没有,去的农家乐,土鸭,味道还不错,下次我们有机会,可以一起去打个卡。”
“然后今天还喝了点酒,因为上次的事情,我忽然发现,科室里的人,对我的态度反而是有了转归。”
周成把笔记本一收,认真和安若聊天。 安若很快就明白了周成说的是什么事,眉头紧皱,说:“这件事,没对你造成什么负面影响吧?那个级别的人,我查了一下,全国也就七十六个七十七个的样子。”
提到这个,安若都有些替周成担心,这种级别的人物,可不好惹,不怕他给周成穿小鞋,就怕在周成身上认真,事无巨细地进行打压,那对周成的发展,就格外不利。 若是这件事情大了,周成在国内待得不顺,一旦想要出国去发展,安若是很难抉择到底是要留在国内,还是跟着周成一起去国外。 “暂时还没有什么特殊的影响,唉!事情挤在一块,总要有取舍的。”
周成也叹了一口气。 他倒不是非要强硬地不畏强权啥的,只是,每个人的社会定位都是一个人,人就是社会关系啊,如果真要用轻重缓急来排列,难么,救命自是第一位的。 但是,要论先来后到,他与安若筹备了那么久要回家去,都到了家里,然后马上溜溜球,周成目前不在编制,不在体制内,不在工作岗位上,难道连自己的休息时间都不能有了么? 周成并没觉得自己做错啥,再来一次,他仍然这么选择。 然后,周成又笑了笑说:“那位没说什么,但是之前我急诊做了手术的一个家属,却是很缠人。”
周成就把方渺渺的妈妈托全主任给他打电话,让他今天晚上要去科室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周成说:“也许早点,我也不是不能去科室里一趟,但是喝酒之后,不能上临床,这是原则性的问题,这也是对病人负责,我并不想突破这个先例。”
“如果这一次,我喝酒之后,去病房看了病人,那么下一次,我就有可能是酒后手术,再下一次,我甚至可能醉酒的情况下手术。”
“规矩就是规矩。”
周成说完,不待安若回答,又主动说:“当然,如果是站在病人家属的层面,我能理解他们。他们能够看重我,希望给自己的家属,找到更好的医生查房,更好的医生做手术,这是人之常情。”
“换位思考,如果是我的家人,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动用我自己的社会关系,去请求更好的医生,来为我的家人诊治,这样心里也会更加有底。”
“也会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打电话。”
周成这才把内心最恳切的想法,讲了出来,然后才把话茬交还给了安若。 安若本来中途是打算插一嘴的,但是现在听到周成这么说,安若一时间,好像也找不到一句比较合适的话,来接周成的话了。 过了十几秒,安若说:“所以,临床很难,我们医生,针对的病人群体,很多。”
“或许,在那位,或者在那位家属看来,他们只是喊你一次,只有这么一次,你需要支付的时间并不多。但是,他们又如何能够想到,你面对的对象有多少呢?”
“我自己的老师都是麻醉科的,信息还好,但是听说,有知名的教授,每天的信息和电话,都根本回不完,甚至有的,一个星期之后,才会回。真的不是高冷!”
“事情太多了,咨询的病人也太多了,还有来自各种社会关系的问询。”
“你现在接触的对象,才多少啊?”
安若翻了翻双手。 周成比划出自己的右手食指:“1个,喏。”
然后指了指安若。 安若呆了一下,有些害羞,但脸不红了。 而且还对周成翻了翻白眼:“我和你说正经的。”
“那安若你的意思是,我还可以接触好几个的嘛?”
周成继续玩笑。 安若顿时气笑了,威胁道:“我有几个哥哥,你清楚得很,你如果觉得你能打过他们的话,你也可以啊?”
安若左右摇头,开始显摆。 周成的脸色,马上就开始冷静了起来,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才把话题拉回到正道:“安若,我问你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啊。”
“你觉得,这一次我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毕竟,针对我个人而言,其实喝酒之后,未醉之前,去科室看病人,只要没人举报,就不会有事情。”
“而且去看一眼,我作为主刀,也可以给病人的家属安心,对我而言,并不会增加很多工作量,反而,我去了之后,还能够拥有一条隐藏的人脉关系。”
安若摇头:“但是我们,不能把所有的没事,寄托于侥幸啊?万一被举报了呢?”
“甚至,万一被不明情况的其他家属举报了呢?你就说不清楚了。”
周成点了点头,说:“所以酒就不是个好东西。”
“喝酒其实也是一种文化,有人爱酒啊。你们男人之间,不是都好喝酒吃肉,聊天吹牛的么?”
安若反问。 “你听谁说的啊?”
周成觉得安若有些偏见。 “网上啊,电视剧里面啊。”
安若随意地找来了一个例子。 周成想了想,说:“喝酒最开始喝的时候,喝的是莽,喝的是义气,是形式。但是现在,我觉得喝酒的时候,喝的是朋友。”
“然后我还听说,喝酒到了一种层次后,喝的就是人生了,我人生经历就这么长,所以品位不出来。”
“哦,对了,还有一种酒,也挺美好的,交杯酒、合衾酒……” 聊天,聊的就是天南海北,什么都聊。 准时地聊到了十点二十,两人也就挂断了视频。 安若也就去睡觉了,周成也躺在了床上,把灯关了,冷静地分析着这几日,经历的事情。 周成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地安排,他觉得,自己最近一段时间,遇到的三个病例,都很特殊,他自己的选择,看似莫名其妙,却各有其理。 方渺渺的事情,自己选择的是越过了徐凯然,把她的双下肢保了下来。当时自己站着的位置,就只是个普通的医生。 然后去了津市的时候,自己选择的是,急诊奔赴,自己选择的是,一个比较热心的医生角色。 但是在那位打电话叫自己的时候,自己的选择,却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这几件事,说起来,是毫无关系,但是实际上,仍然是医疗资源有限,如果说,津市人民医院里面的医生,每个人都相当厉害,自己就根本不用去津市。 如果说,自己的能力一般,那么徐凯然根本就不会拦自己,也没人会打电话给自己。 教学、医疗资源的下沉,是必须要经历的,这条路,非常长,可能长到自己难以想象。 愿世间人人如龙,但哪能都是龙呢? 翌日,早上,周成还是起得很早,没去跑步,而是与安若发了个信息之后,就在七点左右的时候,赶到了科室里。 一个医生,绝对不会是善恶的审判者,站在客观的角度,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才是最紧要的。 方渺渺的医疗程序,或许有不对的地方,但那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事情,周成不会因此而去选择忽视和回避,同样,他也做到了,不会因为她的背景,就再次改变自己所面对的医疗程序与职责。 既然选择了选择上的自由,那么就千万不要被表面上的迷纱,遮住了眼,觉得自己是生命的掌控者,这种想法,是万万不能的,报以对生命的敬重之心。 不管是死刑犯还是什么,在他被处于最后的处罚前,他都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周成到时,方渺渺所在的病房里面,一片安宁。 周成轻轻地敲响了门,里面没人回应,然后周成稍微加重了敲门的力道。 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国字脸的中年男子,披着一件外套,身着正装地,打开了门:“您是?”
在医院里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牧音在陪伴,他知道周成的存在,但是他不知道周成到底长什么样。 “您好,我是周成,因为我今天要坐门诊,所以就提前来看一下43床的方渺渺,您是她的?”
周成很客气,并没有刻板地就把方楚军当成方渺渺的父亲。 “我是方渺渺的父亲。周医生,您请进。”
方楚军闻言,脸色大喜,赶紧把周成给请了进来。 然后无意间,看了看手表,时间才指向了七点过五分。 一边领着周成往里走,方楚军低声喊道:“渺渺,渺渺,周医生来看你了,先醒醒。”
顺着声音,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女,睁开了眼睛,她的双目之中,泛着血丝,面无血色,唇色苍白。 她的血液净化仪,已经下掉了一组,仍然还有一组血液净化仪在运行着,监护仪上面的生命体征,颇为平稳。 方渺渺很无力地偏过头,也不认识周成,只是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听说,这里有一个很厉害的周医生,自己能保住双腿,就是他的功劳,只是一直没蒙面。 方渺渺要说话,周成却对她摆了摆手。 “你继续休息,我先看看你的情况。你只要静静地休息着就好了。”
周成首先,观察了生命体征,然后再回忆起目前,方渺渺相应的抽血指标,这在他来查房前,都已经在内心里面有了印象。 方渺渺继续盯着周成在看。 周成然后又吩咐:“手能动吗?随便动一下就好。”
周成要确定,方渺渺的双上肢的活动,是否正常。 方渺渺的双手就左右摇了摇,然后还捏了捏拳头,只是这个动作,会把被子给压住,可能也是因为害羞,怕周成会掀开被子。 周成看了,点头:“好了,你现在的双下肢,有感觉吗?或者说,它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幻肢、麻木、很烫、或者根本不存在?”
幻肢,是截肢患者,觉得自己被截掉的肢体一直存在,但是其实啊,是已经被截掉了的。方渺渺经历过截肢,虽然又被移植了回去,但未必就不会有幻肢感觉。 “说不清楚,感觉很重,又好像没感觉,自己想要动,却动不了。甚至都感觉不到脚的存在。”
方渺渺努力地小声、断续地讲着自己的感受。 周成点了点头,然后把方渺渺的病床上的被子捏了两边角,只露出了膝盖及以下位置,指尖缓缓地从胫骨往下滑,这也是病理征的一部分检查。 不过方渺渺并不知道,她没有反应! 周成再问:“能够感觉得到,我的手指吗?”
方渺渺摇了摇头:“不知道,没感觉。”
“自己努力地动一下,就回忆起以前,翘起脚尖的动作。”
周成再说了一声。 双下肢移植术,做完手术简单,但是术后的康复,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周成自忖自己的手术过程绝对不会错,但是术后能不能恢复成术前的样子,能够恢复多少,周成没底。 如果神经坏死或者失去了功能,那么术后即便是存活了,也会因为失用性萎缩。 方渺渺,仍然一动不动。 周成内心并不波动,这并不意外,然后小心地把她的被子盖好,转头看向方楚军:“等会儿,查完房后,你让孩子的母亲或者是我们护士站的护士,从双下肢的趾头开始,一路往上探。”
“一定要找到有触觉和温觉的位置,前后都要确定下来。这对病情的把控,很重要,我是个男医生,所以可能不太方便。”
虽然医生和病人之间,不应该存在太多的尴尬,但是周成看得出来,方渺渺十分在意,她压被子的操作,证明她很反感。 “好的,周医生,渺渺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很不乐观啊?”
方楚军赶紧压低声问。 周成则回说:“这不呢,目前而言,你看,双下肢的体温正常,虽然没有感觉和运动觉,但没出现坏死,压疮等情况,血运也很好,证明它还活着。”
“只要肢体还活着,就还能想办法的。”
“你们护理的时候,要注意点,千万要注意压疮的问题,还有就是,你们要辅助她进行一部分的功能锻炼,可以让她的肌肉减轻萎缩速度,也能够增加运动感觉。”
“还能一定程度地预防静脉血栓形成。”
周成讲完,又回头对方渺渺说。 “你好好休息啊,不要多想,努力吃饭,多进食高蛋白食物,把心态调整好,很重要的,说不得,你还能恢复你术前的样子呢。”
周成给方渺渺一定的心里安慰,这是让病人自己先有信心。 方渺渺眼睛亮了一下,点了点头。 然后,周成就和方楚军走了出去,到门口,把门关上,再走了一段距离后,说:“渺渺爸爸,是这样的,现在的情况,说不得特别好,但这话,我不能当方渺渺的面说。”
“您也知道,她这双腿,是抢救回来的。”
“但是,也不能说坏,就是她的活性还是在的,那么,只要是活性存在,后续我们还是可以想办法,比如说做神经移植、神经转位术。”
“神经的修复,是一个很长期的过程,有可能三个月还没效果,但是目前,我们要先保证双下肢的活性。这相当于是另外一种的起死回生,不会这么快见效果的。”
“所以,你们要她现在就有知觉和活动,这就违背了神经生长的客观规律了,你们作为家属的心情,我能理解的,但是,现在这个时间点,我们能做的,还是只有等。”
“因为之前我给你讲的,都是备选方案,不管是移植,还是转位,都没有原本的神经这么合适,我们要给方渺渺一个机会的。”
方楚军闻言,大抵是明白了周成的意思。 “周医生,你的意思是说,还是先救一下现在的这条本来的神经,而先不去动它,等一段时间,实在是看不出来效果,再另想办法?”
方楚军的总结和理解能力,非常强。 和这样的人沟通,就比较舒服:“是这样子的。”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所以,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啊,我们医生能够做的,其实有限,不过我也会时常关注的。”
“之前,方渺渺一直都是在ICU,您也晓得,ICU那个地方,是相对比较封闭的地方,去的人越多,在一定程度上,只会让ICU里面的病人病情加重,而且我也做不了什么。”
“总不能,连机会都不给,直接就选了次选的方案,这也是我们医生不负责任啊。”
方楚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周医生,您辛苦了。我会把这些,都交待好的。您交待的事情,我们也一定都配合。”
“其实是这样的,周医生,您看啊,我和我夫人都比较忙,我父亲的年纪也比较大了,您说,我请一个比较专业的护工,会不会配合得更好一些?”
周成闻言,不好给意见:“这个就看个人,需要一个很细心和耐心的人。”
现在方渺渺的情况,与瘫痪差距不大,肯定是需要人悉心照料的,家属和护工,谁能够做得更好,周成是很难做评价的。 如果护理工作没做好,很容易感染,那就是灾难性的。 而医生和护士团队,不可能资源多到亲自到床旁来指导护理,这不现实。 “好的,周医生,辛苦您了啊。您看您还要坐门诊,这么早地还跑一趟。”
“不过您能来,我这心里,的确是踏实了很多。”
方楚军语气非常纠结。 正说话间,牧音以及方渺渺的爷爷也来到了病房,他们看到了周成后,目光一闪,先是闪过了一丝不悦,但紧接着就收敛了起来,赶紧上前来问。 周成就说:“是这样的,方渺渺的情况,我已经和她父亲交待清楚了,你们沟通一下吧,我还要去门诊,如果你们有什么疑问的话,我每个工作日都肯定会来病房,随时和我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