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地纬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瞥了罗云一眼:“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留祸,后人便遭殃。”
“奕平他现在怎么样?”
“目前医院里的决定是,刘师兄暂时卸任关节外科主任的位置,保留正高头衔,关节外科的主任由浦教授暂代。”
罗云的语气不定,眼神也是有些闪烁。 “师父,就是。您能不能帮着刘师兄说句话?”
“这不能不讲道理啊,出了问题的人不需担责,反而往上爬,真正的做事的人,反而要担这个责任。”
罗云略有些愤愤不平,即便他已经看过了太多的人情世故,也从没看到过这样的事情。 关节外科里面,被查出了比较大问题的,就是浦教授组。 结果是追究到了责任的时候,就成了主任负责制,没有人会去找更下面的人的麻烦,然后刘奕平就倒了大霉。 这样一来,科室里资历最老的人便成了浦教授,如今成了代主任! 相当荒唐。 不过若是曾地纬愿意说几句话,可能就有所不同。浦教授能够上来,肯定是他暗中找人出了力的结果。 曾地纬摇了摇头:“不行了,我现在已经很难再开口了,所谓人走茶凉。”
“当初,我最初升到了现在的位置时,我们科室是人才济济的。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小云,你有想过没有,江山更替,本就是正常的岁月流转,哪里能够有什么常青树。”
“若不想退步,把所有的资源都完全占据,就只能是注意分寸,否则就会剥夺到其他人的发展和学习的机会。”
“若不退步,那么我们这一师门,这与其他地方的学阀有何异?”
曾地纬这么说了一句,让罗云与陆成二人都格外震撼起来。 曾地纬的目光浑浊着,继续说:“在早些年的时候,我也希望,我的学生能够大放异彩,能够有更多的优秀人才,尽在我身边!”
“然后我就遇到了刘奕平,再遇到了符元奇。再有了庞陇、胡俊峰等人。这时候我是三十多岁,我希望能够把关节外科这个行业做到最好,把自己的团队打造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强的团队之一!”
“可等我到了四十多岁时,等我遇到了刘同安的时候,我的心态就改变了。”
“我的选择其实是错误的!我对教学的理解,是错误的。”
“小周你没看到过,但罗云你知道,刘同安,在你们之中,是资质最为愚钝的,如今还没能提到正高,但又如何?他经手整治的病人,不会比我少,能够受他恩惠的病患,不会比任何一个教授要好。”
“并不是说,聚集集结一大批的,顶尖的学生,培养出来一大批顶级的教授,就才是对医学具有提升性的作用。”
“然后我又遇到了卓燕,那时候我打算冲击院士,他善于经营关系,再加上金宏洲家境蛮好,于是,再加上这些年的努力,我终于是到了现在的位置。”
“可进来之后,我就发现,其实带学生,又不是之前那个样子了。”
“若是任由你们发展下去,那么我便会成为,我最不想成为,最痛恨的那些人!”
“你试想一下,若是你的符元奇师兄若在,我们团队谁敢犯错?谁能够不规矩?”
“你们试想一下,若是胡俊峰,还在我身边的话,以他的心性,他与符元奇一调和,到时候就把魔都九院其他所有人上升的路,全都会堵死。”
“不说关节外科,至少有两到三个科室,全都是我们内部的一言堂了。”
“这叫什么?这又算什么?”
“魔都九院的骨科,不是家族企业。”
“一旦真正到了这一步的话,那么谁都没有好果子吃,没有任何人会容忍这样的存在!这不是长久之计。”
“一个教学医院,应该更多人,更多学生的教学医院,而不是我的,我们的教学医院,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曾地纬侃侃而谈。 “所以,本着一位教授,一位老师的本性,我必须要把这个僵局打破,把这些人,一一都调任出去,唯独留下最为跳脱,最能够被别人抓住把柄,最不稳定因素的刘奕平,留在身边。”
“然后,我还是不放心,就把庞陇也留在了身边。”
“可庞陇他太憨厚了,太过于实诚,甚至是死忠,他若一直待在这里,仍然会让关节外科得不到更多的新鲜血液轮换,让其他几个教授,看不到任何的机会!”
“没有往上爬的机会,那么就是一潭死水。”
“一潭死水的科室,那么就与绝壁当前无异,这会让别人看不到前程,所以就会动各种各样的歪心思。”
“所以我就又把庞陇调任出了魔都。”
“在这个时候,我五十多岁,那时候,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就是希望能够弱化自身的家族与师门倾向,同时激发你们的潜力。求而不得!”
“若你们都能够在求而不得的情况下,破茧重生,那么你们就根本不需要依靠我的力量,走到我现在的位置,那个时候,才是遍地桃花。”
“不是由我,不是垄断一个地方的资源,不是依靠着我去登到我现在的位置,能够服众。”
“薛修德之所以没有进来,是他的功利心太强。而他的功利心,与胡俊峰的那种心比天高的心性,又有所不同。”
周成没说话,只是忽然一下子明白了桂元平在离开时,给他说过的一句话。 曾地纬执笔的是桃李,但是,周成一直以来,都没有彻底地懂曾地纬的桃李为何物。 也一直没明白,曾地纬的桃李到何地。 曾地纬压根所执之桃李,压根就不是师门里面的这些人,而是师门外的人。 若是曾地纬所言为真,自己的师兄们这么有本事的话,而且曾地纬又是这样超然的地位,那么,把他们都留在身边,那么这个骨科,还有其他教授们什么事情? 若是这个科室,都没有了其他人什么事,那么魔都九院还是魔都九院吗? 那就不是了。 周成这一刻,觉得,曾地纬所执笔之桃李,实在太重,所取舍,也是太过于冷酷。 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若是魔都九院成了曾门的私下一言堂,那么这对其他所有人而言,他们来这里的意义和梦想,都将会被直接扼杀! 除非是师门内的人。 在前期,可能大家都是靠着实力吃饭,但是以后呢? 以后怎么办? 罗云便问:“师父,那我呢?”
是的,罗云即便是理解了曾地纬,舍小家为大家的这种心思,但是还是不太明白,曾地纬为何之前要那么对他。 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所有的情况都留一手。 “你是一个适合做纯粹学术事情的人,你比任何人都适合,甚至比我都适合在我现在的位置,所以我打算把你一直带在我身边,给你破取的机会。”
“但我再怎么,也不知道你竟然会中途而止。”
“你若还在,我至少会让庞陇继续在身边,有个两三人,也好相互照应,有你在,你肯定不会让我担心的情况发生。”
“但庞陇在那个时候,就必须要走了。”
“因为学科要发展,就必须有新鲜血液地补充,即便这个新鲜血液是我不认识的人,不熟悉的人,仍然要有这么个人冲进来!”
“而且,我对你的工作计划,也不是在魔都九院。”
“只有遍地开花,只有百家争鸣,才能够使得这个行业突飞猛进,而不是扫帚自珍,各自扫门前雪,不问其余事,没了往上的动力。”
曾地纬说到这,然后又改变了语气:“可就在前面一段时间,我又发现,我又犯了一个错误。”
“所谓举贤不避亲,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担忧,但我的这个担忧,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所以,我想再动一动。我现在已经退下来了。”
“刘奕平想要出去闯的话,那就让他出去吧,其他人若想回来的,那就让他们回来。若是你想学什么,你也就可以尽情地去学什么。”
“至于小周!”
曾地纬终于是把话题提到了周成的身上。 “我就是从小周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不足。”
“急流勇退、激流勇进,这是两回事,小周他就做得很好。不莽撞,不怯场,该做事情的时候就做事,有自己的想法。”
“他会把自己的思考和想法不拘于一处,不守旧,敢于创新且善于创新。”
“别人都说,一成不变。我看着周成这个成,是一成多变,懂得审时度势,进退有度,所以我也觉得,你们也该变一变了,没有必要守着一个位置,看着一个地方的风景。”
“小罗,你目前还是学习的阶段,但其实你也工作了许久,你也不差经济基础了,你之前在外走了一圈,看过了很多东西,我觉得你可以去看看更多的东西。”
“就好比刘奕平,他也该去看看他所想的世界了。搞研究,也要讲究动静结合!”
“我所带的你们,曾经都是极为耀眼的,至少在你们同辈之中,都是有一名之地的。”
“但在如今,都各自因为各自的原因分散各地,这些历练,已经足够了。”
“要有阶梯层次,这是为什么做准备的,罗云你应该心里也有了数。”
曾地纬讲了这些话后,终于是长长地放下了心里的石头似的。 整个人变得很轻松。 “人要学会放下一些事情,才能够把事情做得更好,才能够升华。”
“我年轻的时候,觉得要把自己的团队带成世界上最好,但我现在,我只希望,我团队里的人,只要优秀,那么究竟是不是一个团队,究竟是不是最好,那就都不重要了。”
曾地纬很是洒脱地这么讲。 “而且,更加重要的一点,若是还牵挂太多,羁绊太多,对你做学术就不利,管他什么主任不主任,教授不教授的,你只要做好事情,把科研做好,把专业学好,一切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了。”
这么说着的时候,刘奕平也是进来了,不过他在门口的时候,只是闪过了一瞬间的郁闷之色,然后便挤出了笑容。 “老师,小罗,小周都在啊。”
刘奕平身为大师兄,很有一种气度,并未把在科室里或者其他地方的戾气带回家里来。 曾地纬见到刘奕平,就没再把之前的话题讲下去。 刘奕平近到前来,大家就把话题更改到了别处,甚至刘奕平也没和曾地纬讲科室里的委屈,只有一副笑谈的画面。 师母很快就张罗好了饭菜,刘奕平和罗云赶紧去帮忙,周成则是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就索性在一边候着,等着开饭。 曾地纬把酒也拿了出来。 倒了一圈。 有说有笑,或是回忆往事,或是讲当前一些变故,还有罗云讲自己的一些趣闻。 周成没插话,只是静静地这么看着。 心里很有一种不是滋味儿的酸甜苦辣。 要说曾地纬,自己就是院士,自己的一门,更是天才云集之师门,手下的精兵强将数不胜数,能够经营和累积的关系,也不是一般人比拟得了的。 他若要执意把自己的一门做大,谁敢有异议?谁能有异议? 但是曾地纬却用最霸道,最狠的手段,把这样的一堆师门给遣散了。而这一遣散,曾地纬自己又不再掌权,想要再凝聚,就几乎不可能。 听曾地纬这个语气。 恐怕是他也要退下了,就连实验室都不会再多去了。 而他留下来的是什么? 一个被下了主任的刘奕平,一个硕士学生薛修德,一个还没毕业的在读博士研究生,罗云。 除此之外,他在魔都九院,能够留下来的,就只有属于他的一笔了,其他几乎什么都没留。 周成这个过客也离开。 这一个院士师门,在魔都九院留下来的痕迹,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可周成也不觉得这样不好,刘奕平教授的工夫,那也是不差的,罗云的科研和专业,都是顶尖之辈。 还有其他几位师兄,肯定也都是极有本事的人。 他们去了哪里,都能够普惠一方,也肯定能够吃饭,可能就是工作的问题,不够那么尽善尽美。 这么一个本可以成为国内顶级学阀的师门,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曾地纬仍在酒意微醺之下,慈祥地微笑。 他执笔之桃李,不是弟子诸子一人,而是诸子之外众生。 “师父,这一杯,我敬您!”
周成举起酒杯,如卑躬屈膝的蝼蚁…… 这一杯,曾地纬值得所有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