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春院,富丽堂皇的房间里。阿岁一身描金画银的锦袍,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捏着洁白的下巴,另一手执着笔,细细描画。他的动作很温柔,看上去像是在为心爱的人画眉。但是那洁白的脸上却流下许多血渍,落地成花,上好的金丝楠木椅下已是一片龙血凝的花海。“真是无趣。”
阿岁停下了自己的笔刀,“怎么不论刻上多少刀,你这厮都不能变成我的样子?”
嘉仕兰被捆仙绳五花大绑绑在椅子上,脸上纵横的刀疤以恐怖的速度复原:“把我变成你的样子做什么?”
“当然是给她看了。”
阿岁话锋一转,眉目更显阴鸷,“喂,老龙,你说鬼王会将她原封不动地送回,可是真的假的?”
自从“风柿”无缘无故凋零之后,两人为了她能重归于世短暂地放下了刀剑,得到鬼王的答复后,又大打出手。但是嘉仕兰灵气愈发枯竭,被阿岁擒获了天春院。阿岁既是老熟人,为何要对他师兄弟俩如此嫉恨,嘉仕兰也大抵能猜到一些。阿岁也果然不出所料,颇让自己受了些皮肉之苦,要不是自己是真龙之体,现在恐怕早就被他割得容貌尽毁。疼痛也好,容貌也好,嘉仕兰都能置之度外。可是窗外喊杀震天,血色朦胧,阿岁乖张残忍又善于谋度,究竟要对莲华王院里的众人如何处置,他却是猜不透的。嘉仕兰瞧他停下了笔刀,反问:“你竟敢还敢问我。”
“我有什么不敢?”
阿岁抬手就抽了他一鞭子,“曾经你确实是尊贵无皮的龙神,不论你如何高傲,师尊都待你如珠如玉,沈星绽也追在你屁股后面跑,甚至连含元……”说到含元,他神色闪过一丝怅惘,但他很快收敛了这种软弱的神色,拿着他的鞭柄指向嘉仕兰的鼻子,“我想要活下来,都只能在你面前摇尾乞怜。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挑起嘉仕兰的下巴:“现在,我是刀俎你为鱼肉!我问你话,你敢不答,有如此桌!”
他一鞭子就抽的桌子七零八落,若是抽在人身上,势必是四分五裂了。嘉仕兰内丹空空,与凡人无异,可他眉目一转,偏生表现出极度的不屑一顾:“凭这种伎俩也想对付我。”
阿岁一脚踹翻了椅子,靴尖踩上他的气海拧了拧,骄狂道:“你就没感觉出来?哈哈,你两年前不是去过刀庭鬼狱吗?你怎么忘记了那种专克你们仙道的结界?——我把它,搬来了。”
“原来是这样。”
嘉仕兰心想。怪不得他气海翻腾灵气抽丝,看来阿岁之前去刀庭鬼狱也不止是图谋鬼王权杖,还寻了这阴毒的禁术。原本十五上位以后,就将这阵法毁去了,没想到被阿岁找来提前在莲华王院中设下了陷阱,看来是早已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我法力高,尚且被这阵法克制得厉害,其他修者不如我的,更是与凡人无异。”
嘉仕兰思忖。阿岁:“你是不是又在想如何救你的那些同道?你这仙尊真是屁用没有,想得又多。”
嘉仕兰故意激他:“嘉某确实时常冥想。不敢说有用无用,不过从此间救人的方法,没有一千,也有一百。”
阿岁:“哦?这么厉害,说来我听听。”
嘉仕兰:“既然是刀庭鬼狱的阵法,鬼王来了岂不就解了。”
阿岁:“鬼王岂能插手人间事务?”
嘉仕兰:“鬼王不行,星绽也行。”
阿岁:“就凭他,哈哈!沈星绽缩在天春院里做他的缩头乌龟,别说他不知我阵眼在何处,就是他知道,重兵把守他又怎么冲的进来?”
嘉仕兰听见“沈星绽缩在天春院里”一句,心下稍安:“你说的倒也不错。不过你把莲华王院布置成仙道狱所,那只要大家翻过院墙,离开此地,不就恢复修为了?”
阿岁:“这可要多亏了你们正道,为了高手过招将常阳山做成了芥子,藏于一花一叶一沙一石子中,与人间无涉。普通人进不来,你们也出不去。”
嘉仕兰嘲讽道:“星绽可还会周天星辰时空转移大法呢。”
阿岁果然被戳中了痛处:“就凭他的法力,能送走多少人?更何况那小法术,你以为我就不会吗?他送一个,我杀一个,我看有谁还敢再跑?”
嘉仕兰:“这么说,你是要把此间正道全都杀光?”
阿岁:“那是自然。天底下的人没一个好东西,特别是你们自诩正道,自觉高人一等,妖、魔、鬼、怪,遇上便杀。把你们全都杀个干净,神不知鬼不觉变作无祟,既不会贪婪争吵又不会黑白颠倒、冤枉无辜,天下从此就太平了!”
嘉仕兰摇了摇头:“就算你走火入魔,执意如此,我们又岂是地里的野草,你出刀,我们便连根拔起。仙门繁衍万年,门派千百,你想亡我,恐怕不是这么容易。”
他说得大义凛然,深明大义,显然不将自己放在心上,阿岁被激得杀心大起。他冷笑一声:“嘉仕兰,你可知道我为何绑你来?”
嘉仕兰:“我当年自认对你并无亏欠,逐你下山也是因为你杀害含元在先,但你在我脸上割了这一千多刀,想来并不觉得我有理。你费了大功夫构陷星绽,在校场上却不抓他,反而来抓我,自然是希望我的下场,比他还不如——你想叫我死?”
阿岁长长地嗯了一声:“你倒还识时务。这样,你跪下来给我嗑三个响头,说句爹我错了,我就饶你一命。”
嘉仕兰眼神一掠:“我看你,想的不比我少。”
阿岁对上那双凤眼,浅金色的眸子毫无情绪的目光,让他顷刻间回到了玄霄峰上的那段时日。嘉仕兰总是这样看他,便如看山、看树、看石,还是并不峻秀的山、并不苍劲的树、并不怪奇的石。有别于陌生人对于他的恐惧、憎恶与厌弃,阿岁更憎恶这种彻彻底底的无视。他本性骄狂。但嘉仕兰面上清淡,却远比他更骄狂!他凭什么?!就凭他生来就高人一等,而自己生来就连人都不如吗?“啪!”
阿岁拾起秋泓鞭狠狠抽在他身上!嘉仕兰既不叫,也不哭喊,甚至连疼痛的表情都没有,还是那么直直瞧着他。“你看什么?!”
阿岁手指轻颤,“你不怕我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
嘉仕兰:“那你可记得摆在床头,叫我日日看着你如何作恶多端。”
阿岁原本向他双眼抓去,听见这句话又无端害怕起来,他一愣,心想嘉仕兰都这样了他还怕什么,高高扬起了手,私刑之声不绝于耳。龙纹鞭影密如连珠。龙君的白衣被抽碎了露出了洁白的皮肤,那皮肤很快便落出花来。可是直到阿岁把鞭子都抽断了满屋子流满了龙血凝,龙神除了面色苍白,依旧不改其态。“看来我的鞭子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想来龙神更适合绑在山之巅,让鹞鹰日日来啄食你的五脏六腑,反正吃了,你还会长。”
阿岁当然知道他的鞭子绝称不上“不算什么”,他故意这样说,就是为了恫吓嘉仕兰。“那样很好。”
嘉仕兰却道,“我每日闻见花香。”
他说得认真,阿岁觉出一份难以名状的恐怖。嘉仕兰明明没有修为了,就算是天生龙神也是肉体凡胎。自己当年受这些苦,不论是脸上刻刀还是日日受鞭,都是强忍着眼泪在角落里熬过来的。嘉仕兰却不在乎。他真的比自己强吗?不……不,只要是人,都有弱点。哪怕是嘉仕兰,也不会例外。阿岁抓起他的头发,把他拖到了窗框边,按在上头,指着远处海边的断崖:“你知道我为何笃定你们走不出莲华王院?”
“两年前,我在明州埋下了通冥阵。我机关算尽,一东一西,料想你会以身镇阵,却是顾深雪替你挡了这一劫。”
嘉仕兰微微睁大了眼。两年前……明州……是了,他就是在那时,重生回了二十二岁上,可明州并没有变作万壑鬼哭。是顾深雪以身镇阵?两世遭际让他对通冥阵了如指掌,若想减轻因为通冥阵带来的毁灭性危害,需得有人将四散的灵气引入自己体内,顾深雪的死因却不像是自爆……他脑海中正闪过这个念头,却听见阿岁哈哈一笑:“——所以我这次为你准备了好大一份大礼。瞧,那是什么?”
嘉仕兰看到断崖上的幽幽清光:“你故技重施,要把这里夷为平地?!”
“故技重施?”
阿岁哼了一声,脸上浮起自傲之色,“不,我将刀庭鬼狱的制仙法阵编写进了通冥阵里,此阵不但会吸取天地之灵气,还抽走了你们体内的灵气……介时,把你们轰做灰飞烟灭的灵风里,也有你们自己勤恳修炼的一份,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呢?”
嘉仕兰:“通冥阵一旦开启谁也逃不了!”
阿岁高妙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可是无祟,你也不想想,我们原本是长在何处的。”
嘉仕兰曾经听闻明州城民是在地窖里躲过一劫,说明通冥阵的灵风对地底没有波及,介时只要这些无祟介时往土里一钻,便能毫发无损。真是好阴毒的计谋!阿岁瞧他眉头深锁,心中畅快:“玄龙老祖,这阵眼的位置,原本是留给你的。你如此深明大义,又是人心所向的仙尊,想必很愿意为他们献祭你自己的性命吧。”
嘉仕兰心想:要是用我一命,可以换众人得活,我当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但听阿岁含讽带刺,我恐怕连求死都不成。果不其然,阿岁面容扭曲地冷笑:“——我知你不怕死,所以我改变主意了,我偏不让你死!我要留你到最后,让你眼睁睁看你的亲朋、同门、道友,在你面前尸骨补全挫骨扬灰。介时,那些尊你重你爱你的人,一个都不剩下,我看还有谁捧你纵你这身傲骨!”
他阴鸷地说完,又换上得意的笑,拎起他的头:“不过,你若是跪下来求我,我心情好了,说不定就只杀你一个了。”
嘉仕兰伤痕累累,衣不蔽体,甚至在他手里毫无缚鸡之力,看他的眼神依旧凛冽如刀:“你不会。”
阿岁的寒意从脊背窜起来。这条龙、这条龙真是打不折、拧不弯、吓不怕的吗?!正当他凶暴地抓起他的头要撞在窗框上时,外头脚步声来:“启禀宗主!表小姐……表小姐她……”阿岁喜上眉梢:“她醒啦?”
修士吞了口唾沫:“醒了。”
阿岁丢下嘉仕兰夺门便出。修士战战兢兢:“宗主,表小姐不在偏院里。”
阿岁一愣:“那她在哪儿?”
“她……她跑了。”
阿岁:“!”
嘉仕兰心中一喜。风柿不会到处乱跑。风柿甚至不会从天春院里逃跑。是顾深雪!鬼王兑现了他的承诺,不论他用了什么法子,顾深雪回来了!有人欢喜有人愁,嘉仕兰心中狂喜,阿岁却急得顾不上他:“跑去哪里?多久了?抓回来了吗!”
满院的高手跪了一地,修士不敢抬头:“……有一会儿了。”
阿岁一脚把他踹倒,随后又把身近的几个高手统统踹倒:“废物!都是废物!起来!给我追!”
他走到门前,却无人敢动。他觉察出不对劲来,眉头拧得更深:“怎么?”
没人应声。“说话!”
有个离他最远的细若蚊瑞道:“宗主,不用出去追了,魔尊她……她已经打上门来了。”
庭院里一时万籁俱寂。随后响起一声笑:“哈!”
阿岁额角青筋暴起,眸光凶恶。嘉仕兰白衣浴血,倚在窗台上,又是一笑:“哈哈!”
阿岁抬手便往他脸上抽去!“你当真要打我的脸?”
嘉仕兰气定神闲地反问。秋泓鞭蛇一样悬浮在半空中,果不其然停了下来。嘉仕兰心中一沉,凭阿岁的心性,抽了也就抽了,可是现下被他一诈竟然即刻住手,可见他阵脚大乱,果然是对顾深雪动了真情。嘉仕兰何尝不心烦意乱,可现在这个危急存亡之刻,容不得他感情用事。“我怎么不能打你的脸?”
阿岁阴鸷地问,语气骄横,手上却很老实。嘉仕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正了正残破的衣衫:“你说,她打上门来,看见我被你折辱成这般模样,她会放过你吗?”
“放你的狗屁!”
阿岁连养尊处优的仪礼都顾不上了,“你怎么就知道她是来寻你的,不是来寻我的?”
嘉仕兰:“你的人说,她可是打上门来的。”
阿岁把刚刚起来的报信人一脚又踹翻,踩上了他喉间:“你再仔细说说,她究竟是怎么来的?”
报信人心下大骸:“启禀宗主,魔尊缘是被人抢出了天青院……”阿岁:“既是抢出天青院,那就不是她自愿的了!”
报信人:“可是……可是我们再想将表小姐请回来,她却不愿意了,还明里暗里向着仙道众……”阿岁:“她与仙道众有旧,向着也是情有可原。”
报信人:“可是……”周天星辰时空转移椅,却实打实是她放走的,他看了眼嘉仕兰,不敢说。“她……她就在大路上了,宗主极目远眺,当看得到她。”
阿岁既不敢看,嘴却硬得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走在路上,你们就说她打你们,岂有此理!”
报信人狠了狠心:“宗主,她当真打了!她明明也是只无祟,在凌霄苑前抽无祟却半点不手软!”
“胡说八道!”
阿岁呵斥,“一定是你们先动的手,不然她好端端地为何杀你们?再说,表小姐是我妹子,也是未来的当家主母,她打你们怎么了,嗯?她打你左脸,你就把右脸也凑上去让她打,只消她高兴——传令下去,表小姐要回家了,统统给我闪开!”
嘉仕兰明明怎么被苛虐都心如止水,此时却显出了竖瞳与龙鳞:“你真是病的不轻。”
阿岁反唇相讥:“怎么,我有什么话说错了吗?”
嘉仕兰问那报信人:“她穿黑衣,穿襦裙。”
报信人偷看了一眼阿岁:“黑衣。”
“那就对了。”
嘉仕兰道,“顾深雪既然从鬼王那里捡回一条命,恢复了原身,她又怎么会是来寻你。寻也是寻仇。”
阿岁不服气:“她去了黄泉一趟,统共只有半个时辰,难不成她就能把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你是做过她夫君不假,难道我就没有当过她的夫君?若不是你从中作梗,她早与我成亲了。”
嘉仕兰:“呵呵,你当没当过她夫君,我不清楚,不过你杀过她两回,我倒是清楚得很。”
阿岁惊惶。顾深雪在明州陨落确实与他脱不了干系,但是两回?嘉仕兰莫非是把刚才她突然暴毙也算在自己头上?他混乱之间也不明白这“两回”究竟是哪两回,矢口反驳:“她因我而死,我也将她复活,比起你不闻不问,她理应更爱重我才对。”
嘉仕兰:“女子重前夫。”
阿岁眼中杀机毕露:“前夫前夫,不要了的才叫前夫。反正,你也快死了。横竖都是个前夫。”
嘉仕兰:“我怎么就快要死了?”
阿岁怒极反笑:“生死簿都替你写好了,龙君还是等着到时辰上路吧。”
“你打得过她?”
嘉仕兰反问。“在我夫人手上,连我都讨不来几招,你更是不值一提。”
阿岁一时失语。嘉仕兰夸顾深雪厉害,他心里是欢喜的。但是如果顾深雪站队嘉仕兰,他的计划确未必能万无一失。他一想到这层,简直连辩驳他和嘉仕兰哪个厉害都没有心思了。“顾深雪用情专一,我与她有婚约,可不像你,已经被她休弃。”
阿岁道,“这段时日,你没少勾引她吧?你也看到了,她是如何护着我。这次她也不会背弃我,更不会向着你。”
嘉仕兰暗中磨牙,面上却哈哈一笑:“那你可知道,她什么都不记的时候,为何如此死守你那个趁人之危的婚约?”
阿岁:“你才是趁人之危!顾深雪原本就是我的未婚妻,是你把她从我手中夺走,这话用在你身上才差不多。”
“她以妻子的身份侍奉你、维护你,只不过是因为,前世,我曾叫她做一个好姑娘。”
嘉仕兰低声笑起来。阿岁倒退了两步,心中涌现起巨大的惶恐。她……她是因为嘉仕兰的话,才对自己这样好的!那岂不是轮回都浇不灭的铭心刻骨!阿岁阵脚大乱,却也誓死不退:“嘉仕兰,你可还记得含元!”
嘉仕兰心中一喜,他终于提起了这个名字!陷阱布下,罗网编织,嘉仕兰抛出诱饵诱他深入:“这个时候,你提她做什么?”
阿岁:“你可知道我一开始为何死死纠缠顾深雪?因为当初在玄霄峰上,含元与你青梅竹马,情深义重。她离世时你哭天抢地,发誓上穷碧落下黄泉把她寻回,然而她走了仅仅四年,你便另结新欢!我替含元不值。”
嘉仕兰心想:好一个不值!不值不值,就想取而代之。他嗓音更寒:“你有什么资格替含元不值?杀她的人就是你。”
“我是不配肖想她。”
阿岁承认,“但是你也不配肖想顾深雪。不然,你既负了含元,又负了她。我劝你就此放手。”
他指着散发着清光的断崖,“你自行了断,去地下黄泉践诺,我自会照顾好顾深雪。这样,你有什么旁的要求,我也都答应你。”
嘉仕兰扬起了唇角。露出了森然的微笑。——“那如果我告诉你,顾深雪,就是含元的转世呢?”
此言一出,天崩地裂!锦衣玉袍、翻手就能颠覆三界的狂徒,竟然流露出极其恐惧的神情:“你、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为何非要与顾深雪成亲?”
嘉仕兰从阴影里踱出来,眼里跳动着复仇的火光。“你……你骗我!”
“你以为为何三界中凭空就有大魔横空出世?”
嘉仕兰手无寸铁,身残体败,却一字一句将敌人逼得节节败退。阿岁眼神游移:“不对,你说谎,她俩年岁对不上!含元转世,现在才是六岁稚童。”
“你以为顾深雪的行踪为何只能追溯到伊川洞府?周天星辰时空转移椅。”
薄唇微动,这九个字,嘉仕兰念得字字珠心。阿岁愣了一下,随即干嚎一声,痛得弯腰。这些微妙之处,他是知道的!他当然是知道的!……可是顾深雪怎么会是含元呢?他明明是想报复嘉仕兰的,因为嘉仕兰得到了含元的额珠,但短短四年就变心了。他身边有了旁的女子。明艳霸道,冷酷毒舌,与旁人不同。他看着他们卿卿我我便义愤填膺。更何况,她明明……她明明应当是他的妻子啊。他玄龙老祖永远可以轻易得到他得不到的东西,连他所剩无几的东西都要一一夺走。不论是兄弟,师长,还是女人。他是真的有想过和一个妻子举案齐眉共度一生,但她在嘉仕兰怀里笑,她就只能去死!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眼泪打在上头。他此生最重要的两个女子,竟是唯一……整个天春院中,火光飞扬,只有阿岁的饮泣。只是这短暂的寂静很快被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打碎。“启禀宗主!表小姐、表小姐杀进来了!”
修士捂着胸口,勉力支撑。漆黑的瞳仁里,痛苦、绝望、戒备、残忍一瞬间如云销雨霁。阿岁站起来,狂喜地想要夺门而出,但是手触摸到门框的一瞬间,又听见背后响起嘉仕兰的声音:“你敢去见她吗?”
你、敢、去、见、她、吗?阿岁的手顿住了。他曾误杀过含元一回,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没有人待他真心。然后他又为了复仇,一度将顾深雪置于死地!他怎么去见她?他有什么颜面去见她?他凝立在原地,忐忑地缩回了自己的手。任嘉仕兰拖着残败的身躯,自他身边身姿笔挺的擦身而过。火光中走来黑色的身影,比夜更宁静。她走向那道纯白的身影,那是一场双向的奔赴。那么多年啊——他依旧还是输得,一败涂地。顾深雪从凌霄苑中大步流星,肩头落满了雪。她走得气喘吁吁,满脑子都是方时晴和甄娇的话,还有嘉仕兰细末之处的一言一行。“对不起!其实我小时候见过含元,她真的只是一个蚌而已。”
“我与你青梅竹马,我们双修合道。”
“掌门,你来得正好,介绍一下,这位是嘉、含、元。”
“当时在明州城里,你跟玄龙老祖恩爱有加,我嫉妒得发了疯,被青芜君撺掇两句,我便挑拨离间,对你说了那样的谎话。”
“是我假扮了玄龙老祖,陪了她一天一夜,是我!”
顾深雪走得越发快了。她要找到他。她要找回他。“可是他要是生气了、不睬我,怎么办?”
她脚步一停,随即摇了摇头。“他也冲我生过气,发过火,在明州城外刺了我一剑。然后我便死了两年。我变作风柿回来的时候,他还不认我呢。不过后来他倒是十分生气我不记得他,整日价的跟我争吵,还与青芜君漫天吃飞醋。”
顾深雪嘴角一勾,随即想到,就凭她当风柿时的表现,嘉仕兰现在要跟她清算,肯定不给自己好脸色看:“他当真不来睬我,要糟蹋了我们最后的这点时光,那我怎么办?我就一口咬死他把我给杀了,要他赔给我。不就是无理取闹,我还能输给他?”
她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想得心潮起伏,面上火热,走到天青院门前,却见嘉仕兰跌跌撞撞闯了出来。她在大雪纷飞里。他在阳春三月。顾深雪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他抬起弄月歪歪扭扭刺向她的肩头。她吃了一惊,倒也没有想到要还手,只愣愣呆在那里。好在嘉仕兰眼中杀机一过,对上她茫然的眼,便清明了,弃了剑,整个人柔弱无力地投入她怀中。顾深雪赶忙搂住了他的腰:“怎么被人打成这副鬼样子?!”
嘉仕兰陷在她的臂弯里,贪婪地凝视着她的眉心、鼻梁和嘴唇。——魔尊。——顾深雪。“是她了。”
他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其实她转世为魔后,他再没有与她说上过什么话。哪怕她变作了风柿,言谈举止与含元很像,但他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风柿很好,到底差了一缕魂魄。他以前觉得她着了魔,谨遵师命不敢见她,却不知这样的她,原来很好很好。“青芜君这个狗东西……”顾深雪低声怒斥。嘉仕兰回过神来:“别说了,快把我送去天涯海角。”
常阳山脚就是海,传说是上古大能出海寻找秘境之所,出了此间再无岛屿波澜无穷,山势蜿蜒入海,如潜龙在渊,名为“天涯海角”,就是阿岁布阵的所在。顾深雪:“去那里做什么?先抽他一顿再说。”
靠在墙后的一片锦衣缩了回去,显见是阿岁偷听,听她生气,便不敢现身。嘉仕兰倒在顾深雪怀里,把阿岁的阴谋诡计与她和盘托出。顾深雪冷着脸评价:“搞他娘的什么东西。”
嘉仕兰忍不住失笑。自从他被阿岁捉了,他便一直紧绷着弦,身无寸法地与他周旋,以期套取足够多的信息,想出救人的办法。他唯一寄希望的,就是顾深雪前来与自己会和,她有这个本事,突破重重包围送自己去天涯海角以身镇阵。他用计逼退了阿岁,趁他心思大乱,抢出了天青院,可究竟顾深雪心里的人是谁,站在谁那边,做仙还是魔,他心中也没个底。毕竟,阿岁负过含元,他也不是没有负过顾深雪。是以他明明知道门外来人是顾深雪,还是向她递出了剑试探。万一顾深雪是为阿岁来的,势必会还手,他便大不了,再用龙魂禁制禁锢她一次!——好在他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