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电话里的一丝丝电流声,但江尔蓝还是认了出来,这是陆老爷子的声音。没多久前她才听过,不会忘记的。她一下子感觉身形僵硬了,扭头去看陆子航,也是一脸凝重,他完全没想到爷爷会亲自过来。劳斯莱斯的车窗很快又升了上去,在浓浓的夜色中,形状优美,犹如鬼魅,无端端令人心生恐惧。江尔蓝扯了扯陆子航的手臂:“哎,刚刚说话那个……”她不必再多说,陆子航很清楚她的意思,庄严地点了点头,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似乎捎带了几分壮士视死如归的气势。江尔蓝恍然想起了历史上的“荆轲刺秦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大约也就是陆子航现在的表情吧。陆子航深呼吸了两口气,牵起她的手,大步当先:“走吧。”
江尔蓝踉踉跄跄跟在他的身后,呼吸似乎都停止了,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傀儡娃娃,之前想好的应对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脑海里不断只回荡了一句话:陆老爷子看见了我和他亲孙子在医院门口接吻,怎么办?在线等,十万火急!然后,并没有人给她回答,该来的一切,还是必须面对。从门口到上车这一段距离,只有寥寥十几米,江尔蓝却忍不住在心里祈求,让它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有终点,这样她就不必面对陆老爷子了。可惜,天不遂人愿,陆子航很快就抵达了车旁,替她开了后座车门。江尔蓝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跌跌撞撞爬进车里,却不小心撞到了头,低低地“哎哟”一声。副驾驶的位置,溢出一声轻哼,充满了不屑。江尔蓝暗恨自己没用,关键时刻就掉链子,正自艾自怨的时候,陆子航也进了车里,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暖暖的温度源源不断从掌心传来,让她的心不由安定了几分。“哼,走了这么久,你们的腿断了?”
在前座的一声厉喝中,劳斯莱斯平稳地开走。江尔蓝大气都不敢出,身旁的男人冲她一笑,示意她不必如此紧张。然后陆子航才不疾不徐地回答:“刚刚病房发生了爆炸,人群还没疏散,所以我们出来晚了。”
“呵,莫不是忙于谈情说爱,所以把我这个老头子晾在一旁,让我等着吧。”
陆老爷子咄咄逼人。从江尔蓝坐的位置斜斜望过去,只能看见陆老爷子的侧脸,与陆子航如出一辙的轮廓分明,穿了一身乳白色的丝绸唐装,眉毛胡子都微微泛白,看得出是经过了精心的打理。他端坐在位置上,脊背听得直直的,精神气十足,若不知情的人看见了,定会以为他是哪位太极拳大师一类的人物,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气质。陆子航身形微微向后靠,伸长了双腿,不卑不亢:“我已经解释过了,爷爷不信,就算了。”
“陆子航,你少给我这种态度!真以为陆家本家没人了,我就只能挑你继承陆家?居然敢跟我这么说话!”
陆老爷子瓮声瓮气,显然是动怒了。他连珠炮似地向陆子航开炮:“你当我人老了,眼睛也瞎了?你们刚刚走出来的时候,就在门口那做了什么,我不说,你心里难道没点数?”
“呵,你爸多老实一个人,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也不知道这些年来,你都学了些什么,比起你爸当年可差远了!”
陆子航揉了揉耳朵,浓眉一挑,这些话他已经听了很多年。“你怎么不说话?哟,现在事业有成了,连长辈说话也可以装听不见了?是不是再过两年,你就该对我这样的长辈赶尽杀绝了?”
陆老爷子步步紧逼,听得江尔蓝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她终于明白了陆子航为什么说陆家“压抑”。在她看来,这哪是“压抑”,这分明是“致郁”!长久生活在陆老爷子的话唠攻势下,陆子航竟然没有患上抑郁症或者躁郁症,实在是一种奇迹了。陆子航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甚至大大咧咧翘起了二郎腿:“爷爷想听我说什么呢?说,我不稀罕陆家,所以这个陆家家主的位置随便给谁都行?说我也觉得我爸是个好人,确实比不上他,可这个世界祸害遗千年,所以我爸去世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说,在要求晚辈是什么样子之前,某些长辈也该好好照镜子,看一看自己的嘴脸,是不是当得起‘长辈’这个名号。”
两人不愧是爷孙俩,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江尔蓝在一旁听得越来越心惊,宽敞的车厢内空气一度凝固,涌动着浓烈的火药味道,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引爆。“哼,就你这样儿,怪不得找个女人也这么低档次。你看哪个大家闺秀会在大庭广众做那样的事?”
陆老爷子话锋一转,又开始挑剔江尔蓝了。他说的是刚才目睹了两人在医院门口接吻的事儿,陆子航知道他能从后视镜里瞥见自己的位置,故意把江尔蓝的头靠在自己的肩头上,柔声道:“你不舒服,靠我身上休息会儿。”
然后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不经意地回:“爷爷,你觉得什么样儿的才是大家闺秀?恐怕你挑的那些大家闺秀,背地里更不堪。”
“你——”陆老爷子刚开口,就被他截断了话头:“传媒大亨莫比耶的大女儿,是个夜店咖,十五六岁就出入夜店,几乎夜夜笙歌;时尚集团MY总裁的独生女儿,最喜欢的运动是赛车,不是电视转播里的那种,是地下赛车,生死自负那种。”
“你曾经打过交道的C市白家,白老爷子的亲孙女儿白书琪,早前追着一个男人跑,酿成了全城笑话,被发配到英国念书。”
“呐,还有你的老朋友……”陆子航一一数出来,气得陆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睛,一跺拐杖:“够了!”
暮夏的天气,像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半空里炸开了一道响雷,几道闪电接连劈下,把半边天空都映亮了,恍如白日。“给我下车,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