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心下惊骇,只因他认出了裘千仞所使之招数,正是“降龙廿八掌”中的第一式“亢龙有悔”。 这“亢龙有悔”乃是降龙掌中精华所在,不但力道雄浑之极,而且讲求后劲无穷,所谓刚不可久,盈不可守。要诀便在“悔”字上,能够击出十分力道,却能同时保留二十分力道,运转劲力间圆寰如意,刚柔并济,如此才算练到了家。 而乔峰眼见裘千仞一掌击出,力道强横还在其次,竟能在瞬息之间将击出劲道全部收回,其运转劲力之巧,对招数理解之深,无不达到极深地步,宛如举着一柄万斤大锤绣花一般。怎能不令他惊骇? 群雄中有好几人见识过乔峰的“降龙廿八掌”,认出了“亢龙有悔”这招,亦不禁露出惊愕之容。 裘千仞看着玄寂、玄难二僧,笑道:“我这掌力够浑厚吧?”
身躯一晃,一连串咔咔脆响间,身材节节拔高增厚,肌肉块块绽起,撑得一身黑衣都紧绷起来,眨眼间便成了一位九尺昂扬大汉。 只听他道:“我这身材雄壮否?比起乔峰如何?”
群雄纷纷站起,身躯微颤,也不知是俱是惊。 玄难颤声道:“你……你是人是鬼?!”
裘千仞“哼”了一声,身躯倏地缩回,重新坐回座位,迎着众人或惧怕或敬畏的目光,道:“既不调查,也不详究,就根据某人所见之只鳞片爪,就断言罪过!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指向脸色阴晴不定的玄寂,冷声道:“如我方才所示,身材健壮且掌力雄浑,简直是丝毫不差,可我就是凶手吗?若我真是凶手,当夜便把你们少林寺屠杀净尽,岂容你在此鼓噪!”
玄寂此时以单手帮玄难双臂复位,玄难则撕下一块衣襟,又捡来一段树枝,将玄寂手指骨折处固定起来。他们此时听得这番话,只觉羞愧不堪,扭身便走,却又被裘千仞叫住。 玄寂怒道:“你还想怎样?”
裘千仞笑道:“还有一位朋友就在附近。这位朋友跟你们少林寺大有渊源。两位和尚不妨留此一观。”
说罢身形晃动,一道淡淡黑影,翻上东边高墙,片刻间又返回此间,将一物抛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群雄向那物观瞧,却是一个满身黑衣,黑布罩面的健壮大汉。只见这大汉俯卧于地,不言不动,宛如死了一般。 裘千仞扫视四周,高声道:“我今日在大伙面前,变上一个戏法,都瞧好了!”
“了”字出口,裘千仞已将大汉一把提起,令其双脚触地,又用另一只手扯下其罩住头脸的黑布。下一刻,在场众人“咦”了一声,均露出惊奇之色,其中以乔峰为最,原来此人面容长相,竟与乔峰几乎相同,只是多了几丝皱纹,发须花白而已。 乔峰颤声道:“这……这人是谁?怎与我……” 发须花白的大汉本是闭着眼,此时却睁开眼来,虎目中射出两道寒光,冲乔峰喝道:“看咱俩长相便知,我是你老子!”
此言一出,群雄哗然。 乔峰睁大了双眼,呆呆看着大汉,神色阴晴不定。群雄亦是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只有少数几人,如谭公谭婆、赵钱孙、单正等当年参与雁门关外一役之人,脸上露出惊色,随即又露出惭愧之色。 大汉被裘千仞一抓之下,方才所封穴位已是尽皆解开。此时他冷冷扫视四周,目光似电,只在看到乔峰时稍顿一下,随即注视裘千仞,大声道:“阁下武功强绝,老夫佩服至极!如今既已被你抓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裘千仞没有理他,只是对乔峰道:“这人名叫萧远山,乃是你亲生父亲,当日在少室山杀乔三槐夫妇,又在少林寺内杀玄苦的,便是此人。”
乔峰道:“他……他当真是我父亲?!我明明姓乔……”语声沙哑,充满苦涩之意。 萧远山大声打断道:“你姓萧,叫做萧峰,咱父子都是大辽子民,跟这些宋狗毫不相干!”
他称呼“宋狗”之时,引得在场众人纷纷向其怒目而视,他却昂然而立,面上毫无惧色。 乔峰深吸一口气,又看了萧远山半晌,方道:“看来你确是我的父亲。我且问你,为何要杀乔氏夫妇与玄苦大师?要知他们对我有教养之恩,恩同再造!”
萧远山呵呵笑道:“什么恩同再造!一群宋狗把我堂堂大辽男儿当作宋狗来养,可恶至极!老夫未曾将他们大卸八块喂狗,已经是心慈手软!”
这番话一出,引来群雄喝骂之声,都是些“无耻辽贼”“契丹狗”“畜生不如”之语,有些脾气急躁的,紧握手中刀枪,便要下场来到萧远山近前,将其斩做肉泥。 乔峰苦笑一阵,摇了摇头,道:“既然养父养母和恩师玄苦都是为我亲父所杀,那与我亲手杀害又有何区别?大伙儿说我乔峰畜生不如,倒也没有冤枉了我!”
他精神一震,高声喝道:“大家听着!乔峰在此,任凭各位打杀,绝不还手躲避!但是一切需都冲着我来,我父老迈,谁若敢难为他老人家分毫,乔峰拼却一身,誓不与他干休!”
一番话掷地有声,令在场群雄俱是安静下来,眼中露出钦佩之色。 萧远山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搂住乔峰,大手连连拍击其后背,大声道:“好儿子!好儿子!不愧是我萧远山的种儿!不过你说错了,老子做的事,何须你来承担?”
他放开乔峰,一手搭在其肩膀之上,傲视四方,道:“你我父子联手,只要这位裘先生不插手,这些个土鸡瓦狗,又能奈我父子何!”
说罢暗瞥裘千仞一眼。 群雄听罢此言,心中亦有些惊慌,暗想:只一个乔峰便不好对付,又添了他一个不知深浅的亲爹,我等恐怕真不好应付。于是便有数人起身向裘千仞拜道:“请裘先生主持公道,诛杀乔峰父子!”
裘千仞笑道:“我一个无名之辈,也能在大家面前主持正义公道么?”
有人还想出言劝解,裘千仞忽一摆手,道:“打打杀杀的事,待会儿再说。萧远山,我既然辛苦把你抓来,就没有轻易杀你的道理。只是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希望你老实回答。”
萧远山梗着脖子,本欲争论,一时看到裘千仞眼中冷意,便熄了气焰,粗声道:“你问吧!”
裘千仞道:“当日你跳崖自杀,怎么没死?这些年你藏身何处?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萧远山沉默片刻,开口道:“当日我跳崖之后,被山壁中横长而出的树干挂住,侥幸未死,后来便干脆熄了死念,矢志复仇!我当日并不知道拦截我一家之人的身份,又不通宋人的话,便先去宋地边境,找了一个懂得两国语言之人,学了半年,学成之后,我在中原查探一番,便前往少林寺。”
“为何前往少林寺?”
裘千仞问道。 萧远山“嘿嘿”冷笑两声,道:“我多番查探,得知当日众多宋人高手伏击我家,为的是什么保护少林典籍。奶奶的,我便干脆前往少林藏经阁,吃住均在那里,三十年间,看遍其中的典籍,学尽其中的武功!他们越是怕什么,我便偏要做什么!嘿嘿!哈哈!”
群雄闻听大为吃惊,要知少林藏经阁乃是天下有名的禁地,防卫森严,这人竟能在藏经阁内一待三十年,却不为群僧发现,当真是可畏可惧。 而玄寂、玄难二僧更是比群雄惊骇百倍,他们心中想的是:这人藏身藏经阁三十年无人发现,武功又是绝顶之资,若是忽施杀手,寺内众僧谁能避过? 玄寂忽然心中一动,暗道:“如此便能说得通了。必是这人偷袭玄苦师兄,然后重新回至藏经阁,不然如何瞒过阖寺上下之耳目?哎,我们当真冤枉乔施主了。更可虑者,少林百年声誉,竟是生生毁在此人手上!”
他忽然觉得有人拽自己的袍袖,扭头看去,正好与师弟玄难忧虑的目光碰在一处。二人心意相通,同时产生一念:早知如此,还不如方才死在裘千仞掌下,免得现下当着天下群雄之面,忍受本门之羞。 萧远山继续道:“我在少林隐居,一边苦练武功,一边打探消息,终于教我得知当日害我一家所有仇人的身份。后来我得知峰儿在杏子林被人揭破身份,我便先行出手,杀了乔三槐夫妇,又去少林寺中杀玄苦,让峰儿与中原武林彻底割裂开来,方便我父子他日相认,共报大仇!”
乔峰道:“父……父亲,你为何不早早出面与我讲明真相?”
萧远山冷笑道:“就你这婆婆妈妈的臭德行,一会儿顾虑什么江湖正义,一会儿顾虑什么朋友情谊,我若早早与你分说明白,非让你坏了大事不可!我且问你,那个女娃子跟你是什么关系?你为了她连性命都不顾惜,自蹈死地,这又是为何?”
“这……”乔峰底下头去,眼中闪现迷茫之色。他本想说自己适逢其会,救人不过是秉承侠义之念,可是细加想来,若真是如此,何须拼却自家性命?到了如今,连他都不清楚自己当时的想法了。 他只好叹息一声,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