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华拿着火折子将桌案上的长烛点燃,一点光亮起,照出满屋堆积的干枯草药。“此乃……何物?”
玹华蹙眉,抬袖欲拾桌角荒草。莫婠捂着鼻子刚进门,目光便扫见了桌角草堆里有条全身血红的毒蛇正躲在枯枝中窥伺着玹华……他的手伸近,血红色的毒蛇亦是集中了精力,吐着信子,几番探头意图将他一击而中……毒蛇看准时机腾身而起的那一瞬,莫婠猛地推开了玹华的手,随即一拂袖,灵力顷刻将毒蛇击飞,撞在了冰冷漆黑的墙面上。护住玹华躲过这一劫,莫婠一口气尚未顺下来,手腕却是蓦然被一只裹着丝丝凉意的大手给握住了。莫婠惶然抬头,对上的,却是那人一双皎月般明亮的双眸。男人皱着眉心,眉梢眼角都染满了不可思议,有些诧异,又有些担忧的开口问她:“阿茶,怎么是你?”
她与男人四目相对着,倏然哽住,耳根发烧:“我、我说我梦游跟过来的,你信不信?”
男人的脸霎时黑了,攥着她的手腕,神情难分喜怒的反问了一句:“你猜我信不信?”
莫婠尴尬的笑了笑,耸耸肩,只好实话实说:“好吧好吧,我不骗你了!我是听见你出门了,害怕你深更半夜的往外面跑会有事,所以就一路跟着你走过来了……你看吧,我跟过来还是有点用处的,譬如方才那毒蛇要咬你,若非本姑娘及时出现,你小心有命离开没命回啊!”
听着莫婠如此理直气壮的解释,他深拧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几分,大手从莫婠的手腕上松开,改为去揽莫婠的肩膀。扶着莫婠后退远离那些草药几步,他拿她没办法的弯唇一笑:“早知道,便不瞒着你了。有你在,进这地方或许还容易些……”说的就像是没她,他就进不来一样。不过,不对啊!她身上之前不还罩着一层隐身术么?她记得自己没将隐身术解开啊!那他怎么能看见自己?莫婠头脑里一阵轰隆作响,抬手施法赶忙查探一下周身的咒术还在不在。然,结果却是让她大吃一惊。隐身咒还在。可他是怎么看破隐身咒,瞧的见她的?难道是因为司命星君虽转世成了凡人,但好歹体内还禁锢着上仙的元神,所以在某些时候,能够识破仙术的障眼法?而她这会子又是借助了凡人肉体依附,灵力被压制了一大半,所施术法,也不大稳固,故而方让他阴差阳错有机会钻了空子?莫婠仔细回想了一下,刚刚,她扑过来救他的时候,好像与他有肢体接触。说不准就是这个原因,她不小心碰到了他,让他的元神感应到了自己的存在,所以如今的阿玹才会借助元神的力量,看破莫婠身上的这层隐身术,从而令她暴露于他面前……老天爷啊,这算不算作弊啊!就算是上神下凡历劫,也得敛住自己的元神五识,让自己尽量变得与凡人相似,也不能还余有这么多特殊能力吧!怪不得司命星君总是历不完这场劫!莫婠莫名其妙的气鼓鼓,看的他一头朦胧雾水,举着火折子思纣一阵,盯着她那张微微泛白的容颜轻启唇道歉:“对不起阿茶,这件事不该瞒着你。”
莫婠的思绪被他的声音牵回了现实,“啊?什么?”
他叹了口气,道:“我是想来案发现场,看看可有可疑之处。病源既然是这里,说不准亲自来瞧瞧,能寻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对、寻找解青州城此灾的良药有用的线索。”
“寻线索查案这种事,不是该由官府来办么?你一介布衣,私闯官府封禁之地,毁坏官府的封条,勿说是查线索协助官府了,怕是即便你真的查出来什么星点可疑处,也免不得要被绑去官府大牢关押几年。”
莫婠单手负在身后,悄然将身上的隐身术给解了,凑近玹华问道:“你也在关心城内的那些百姓,对不对?他们与你无亲无故,人命在这天地间,不过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有些人,命中注定要有此一劫,你又何苦偏要做那些无意义的事情呢?”
他敛住唇角的笑意,眸色黯沉下来:“我只知道,众生平等。每个人,都有努力活下去的权力。何况佛家不也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他们虽然与我无亲无故,但他们也都是有家有亲人的人,或为人子女,或为人父母,一家人,若是少了一个,便不会再完整了。生而为人,当有怜悯之心,唯有怜悯世人,方可得世人怜悯。”
“怜悯之心?”
莫婠低落轻吟:“你的意思是,我没有怜悯之心,我、是铁石心肠?”
他一哽,“自然不是。”
扳过莫婠的身子,目光真挚的与她解释:“我没有旁的意思,我也知道,有些事你不出手,也是有你的难言之隐,所以我从未在心里责怪过你半分。只是现在青州城尸横遍野,多少人流离失所,痛失亲人,甚至有家难归,城中人心惶惶,百姓妻离子散,如此惨状,我于心不忍,这才想着是否能为百姓们做些什么。”
莫婠明白玹华的心思,颓废的深呼吸,拂开他握在自己肩头的那双手,转过身去。凝视着桌案上的那根长烛,她不自觉又想起了刚成仙时,自己的一时心软,一时自以为是,而酿成的那场大祸——彼时人间发洪水,百姓也是这般民不聊生,家破人亡,死伤大片。而她,本着为神便要有一颗慈悲济世之心,更要担得起守护一方百姓之职的原则,强行施法为民间百姓挡了洪水,还出手打伤了引洪的那条恶龙,原以为她救了那么多人,乃是功德一件,回去那东华帝君的功德簿子上一定会给自己升不少品阶,可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却间接害了那满城百姓……所谓凡间的祸福旦夕那都是上天早已注定的,天降灾难,有时是劫,有时却是福分。当年那一方百姓若是没有莫婠的出现,那一世虽注定死在洪水中,却可获个投胎转世,必为非富即贵的好命格。然便是因为她的好心插足,那些百姓当时没死成,安然活了下来,但隔了不到十年,恶龙再次现世,在人间大肆屠杀,当年被莫婠救下来的那群百姓尽数丧命于恶龙之口,一个都未活下来,不仅没了肉身,连魂魄都不复存在了。祖神曾经教导过她,神仙之所以不可插手人间之事,并非是空享人间香火却高高在上,无所作为。而是天意注定之事,若用神仙之力去扭转,那将不是在庇佑他们,而是在害他们。当年莫婠打伤恶龙救下百姓是功德,也是因,后来恶龙因恨入凡吃人,便是果。当下的青州城蛇信红泛滥亦是如此,她若再次出手多管闲事,以神仙之力扭转乾坤,害了无辜之人,怕是天冥两界都要冲过来和她算总账了!“阿茶,别想太多。你只需记着,我赵玹华永远都会站在你身边,相信你,便够了。”
肩头一沉,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温和的低声安抚。莫婠心下一颤,回过身,再次对上玹华温润的眸光,抿了抿唇,忽然开口告诉他:“其实有些事,我也想做,但我却不能轻易动手……我也有为难之处。”
他眉眼含笑:“我知道。”
“你若真想为青州的百姓做些什么……我可以帮你,但我不确定是否能成功。”
“阿茶你……”莫婠犹豫着道:“当初我骗了你,我根本没有治蛇信红的药丸,我只是凭运气,才用内力将那些污浊之气逼出来的。我只能救下丫头一个,救不了太多。”
“我知道。”
“但药方……”她正想告诉他药方自己尚还记得些许,然话没说出口,自己的嘴巴却被他突然用手给捂了住。莫婠皱眉,想要挣扎,却见玹华正一脸凝重的朝她使眼色。顺着玹华的目光瞧过去,还当真发现了厢房门右侧有两抹男人高大的身影在偷听。轻轻掰开玹华的手,莫婠凑近玹华,用着仅有二人可听见的嗓音询问道:“他们,是谁?”
玹华摇摇头,“一位该是熟人,另一位,暂时还不认识。”
突然拢过莫婠纤瘦的身子,莫婠被他带入怀,顿时全身都要长满鸡皮疙瘩了。未等莫婠全身的别扭劲上头,男人便附在她耳畔郑重嘱咐:“未有把握之前,勿要让外人知道你有解蛇信红此病的药方一事。不然,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莫婠浑身又是一个激灵:“你、知道我有药方,那之前为何不寻我要?”
男人笑了下:“因为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而且,我不想让你为难。”
莫婠傻愣住。放开莫婠的身子,玹华低沉出声,威仪万千,“张兄,来都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张兄……张如枫!莫婠头疼的拍拍脑袋。门外两道影子一僵,少时,张如枫那厮打着哈哈潇洒迈了进来:“赵贤弟的眼神就是好,这样都能发现愚兄,愚兄真是佩服,佩服啊!”
跟在张如枫身后一起进来的也是位英姿勃发的少年郎,穿了一身白袍子,墨发高束,青丝倾泄于肩后,手上还握了本蓝皮小册子,脸上挂着的,是比张如枫还要夸张的谄笑。莫婠警惕的沉了脸色:“张公子不好生在楼内歇着,怎么大半夜也来了这等污秽之地。张公子现在就不怕被仇家发现行踪了么?”
张如枫优雅的走到两人面前,平心静气的缓缓道:“如今整个青州城人人都在忙着自保,我那些仇家,自然也不会这个时候四处追查我的下落。”
看向玹华,似笑非笑的与他道:“赵贤弟也是半夜睡不着,来此处闲逛的?”
玹华未做声,他却接着道:“巧了,鄙人也是。”
听这意思,是想同玹华莫婠互不追究了。玹华自是明白他话中的弦外之音,睨了眼那位眼生的少年郎,“私自出入官府封禁之地,可是要按律法,抓去大堂审问的。”
少年郎含笑接道:“无妨无妨,眼下这整个余家可都只有咱们四个活人,你们不说,我们不说,那谁还晓得?咱们啊本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自己人,无需害怕。”
莫婠嫌弃的挥挥袖子:“本姑娘可不敢同两位做自己人。两位夜探余府,莫不是也为了城内蛇信红蔓延一事?”
少年郎与张如枫相视一眼,笑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