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总是阴雨连天的,张如枫的心情也委实消沉的很,烟雨朦胧的长街上,莫婠牵着小丫头过去买布老虎,小黎光还趴在脂粉铺子上,对着一面并蒂莲铜镜颇有兴趣。玹华与张如枫并肩而行,跟在自家媳妇与儿女的身后,听完张如枫一箩筐的抱怨后,无奈弯唇一笑:“所以张刺史,是想让朕,另派他人接手这桩案子?可张刺史你才是青州府最大的官,朕想就地指派,恐你手下也无人敢接这桩案子,更遑论,能将这桩案子办的妥妥帖帖。朕素来认为,青州府的沈大人,颇为正直公正,铁面无私,没想到沈大人也有为难,下不去手的时候。”
张如枫晓得玹华是在笑话他,停步,恭恭敬敬的端平双袖,朝玹华深深一拜:“臣是官,也是人……臣也有自私心软的时候,虽说臣与沈锦,向来都是锋芒相对,谁也不让着谁,可臣到底是他亲哥哥,臣没有古圣人那般大义凛然,六亲不认的勇气,臣,纵然通晓事理,可却也拗不过一个情字。发生了这种事,臣自然是不可能包庇他,臣只求,不亲手染上他的血……还望陛下能够成全臣……”玹华微微抬眉,注视了张如枫少时,释怀的松了口气:“那便,暂先不杀他。判他终生囚禁吧,下半辈子,不许踏出青州府牢房半步。”
张如枫怔了怔:“可……这不合规矩。”
“朕自然知道,这不合规矩。不过朕给了你这个恩典,也是有条件的。”
张如枫蹙眉:“条件?陛下请讲……”玹华负袖慢悠悠的走着,“朕要剥夺你入京供职的机会,朕要你,替朕守一辈子的青州。青州府乃是我朝重地,换做旁人来把守,朕不放心。有你这么个文能升堂断案,武能带兵打仗的青州刺史帮朕看管着青州,朕才能高枕无忧。沈衡,朕要你做朕的眼睛,做朕的武器,不知,你可愿意?”
张如枫闻言先是沉默了一阵,后竟又突然笑出了声,跟上玹华,揣着袖子沉沉道:“一生能为知己战,能为知己死,是我张如枫的运气。臣愿意,臣愿一生忠于臣的太子殿下,忠于臣的帝王,忠于臣的玹弟。”
玹华早便料到了答案,欣慰笑了笑:“遥想当年京城初见,历历在目,犹似昨日。不经意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书生,现在已经是朕得力的臂膀了。朕果然没看错你……朝堂之上,向来尔虞我诈,张兄,你不适合那里,你是百姓的一片青天,青天就该出现在辽阔之地,不能让乌云遮了青天白日。你与月魄,你们两个就在青州,平平静静的过一辈子,便是了。而且,将重歆楼交给你庇佑,朕与阿婠,都放心。”
“玹弟相信为兄,为兄甚是欣然。为兄定不负玹弟所托,替玹弟守好这青州,守好这重歆楼。”
余光一瞥张如枫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玹华有意打趣:“行了,别这么拘谨,街上人这么多,百姓们又多都识得你,晓得你是刺史大人,堂堂刺史大人对我一介布衣这样翻来覆去的行礼,多少有些招人注目。”
“招人注目?”
张如枫意味深长的好笑道:“有些眼睛,不是早就已经看见了么?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又何惧,他们能瞧见?”
“眼睛……你也察觉到了?”
玹华平静反问,张如枫颔首:“是啊,那杀气,都快直逼咱们后心了。我能没察觉到么?不过我说玹弟,你与茶娘也忒是镇定了些,你们这身后,可是跟着不下十名京城高手,那十几双虎视眈眈的眼睛,都要将你们生吞活剥了,你们竟然还能无所事事的轻松逛街买东西……果不愧是皇家帝王,这忍耐性,就是比一般人强,若是本官,早就出手将他们除了。这样像身后跟了条尾巴一样,走哪儿粘哪,着实不自在。”
“将他们除了?”
玹华意犹未尽:“那多没意思,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也不敢冲出来动手,他们只会躲在小角落里,见不得光的窥探我们。如此,碍不着我们逛街,也扫不了咱们出门游玩的兴,便无需搭理他们,只当他们是群小老鼠便是了。”
“那你可别忘记了,这群小老鼠,可是咬过你们的。”
“无碍,下次再张嘴,掰断它的牙齿就是。”
“为何,不直接喂一瓶耗子药?”
“他们不过是大老鼠的爪牙罢了,我的目标,是那只偷米吃,暗箭伤人的大老鼠。这些小的,没必要赶尽杀绝。”
“小的都这么不好对付,更遑论是大的了。玹弟,以后你可有的受了!”
玹华淡然自若的闲散漫步于长街上,“捕鼠,需要技巧。慢慢摸索,总能捅到它的死穴。夜路走多了,总能碰到夹子。区区一两只大鼠,不足为患。”
张如枫儒雅一笑:“那为兄便提前祝贺玹弟,捕鼠成功。”
“承你吉言。”
玹华兴致大好的看着不远处那一大两小蹦蹦跳跳的身影,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莫婠纤瘦的白色衣影上,琢磨了一阵,轻出声问身畔人:“张兄可有觉得,婠婠近来,有些变化?”
张如枫亦看了眼莫婠的背影,“变化?我看她,还同以前一般,并无什么变化啊。玹弟说的,是哪个方面?”
玹华斟酌着道:“譬如,容貌方面?”
张如枫似乎有些懂了,黑了脸,长长呼了口气:“玹弟,你又想夸你家婠婠生的漂亮了?咳,纵然你家婠婠这相貌,的确算是上乘,算是世间少有……可你也用不着整天都夸……你要适当考虑一下为兄的心情才是……”“……”玹华陡然一哽。看来,如他所料,这世间怕是除了他以外,再无任何人能发现,阿婠的样貌变了……自当初莫婠以这副新面容出现在七娘以及楼中众人眼前,众人却都无一有异样反应时,玹华便已猜到了这个结果。许是阿婠怕自己突然以真面容示人,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便对所有人都下了什么法术吧……可却为何,偏偏遗漏了他?而瞧阿婠最近几日的表现,也不像是知道了他还记得自己曾经的容颜……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在外逛了有个把时辰,莫婠带着一双儿女在街头买完东西,眼见着天色已经不早了,便拉上玹华与张如枫打道回府。玹华拎着大包东西与莫婠一道行至重歆楼门前,重歆楼对面的巷口拐角处,黑衣少年正与几双犀利的眼睛紧盯着他们的背影——“首领,真没想到,这陛下竟然与这位姑娘早就有了夫妻之实,连儿女都有了。看来陛下这些年来对王爷的关心照顾都是假的,要不然怎会将太子与公主,都养在民间……瞧这两个孩子的模样,少说也有五六岁了,陛下才登基多久,就有这么大的一双儿女了,应该是在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有了……朝中都传闻陛下不近女色,登基多年却迟迟不肯纳妃立后,恐有什么隐疾,原来陛下不是有隐疾,而是早就在暗中都准备好了……首领,陛下有子嗣,对王爷可是大大不利!”
黑衣少年黑着脸,抱剑冷漠道:“那你想如何?杀了他们?”
立于他身后的杀手忠心耿耿的提议道:“只要将太子除了,陛下无子嗣,一旦陛下驾崩,王爷便是唯一的继承人。”
黑衣少年嗤笑一声:“除了?你我现在连陛下的身都近不了,更何况是杀太子了。而且你不是都探过了么?重歆楼面上普普通通,可实则里面却是高手如云,连个端茶送水的丫头,武功都不凡。更让人忌惮的,还是那位重歆楼的老板,咱们陛下的心爱女子,她的武功我见识过,就算咱们几个的武功内力加起来,都未必是她的对手……只怪之前轻敌了,我以为咱们围攻了他,他的体力已经被咱们耗损完了,咱们早已胜券在握,可令他必死无疑了,但……”黑衣少年满脸倦意的抬手揉揉额:“后面那些过程,我都记得不甚清楚了,不知怎么回事,自那次刺杀他失败以后,我就将刺杀的过程,忘记了一大半……隐约还能想起来,我与那位女子交手,那位女子很厉害,我根本撑不过她两招……只怪激动冲昏了头,我竟然在过程中提及了王爷二字……不知是否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首领先别担忧,我朝王爷,可不止主子一个。实在不行,便把隐居的那位,给拉出来当替死鬼。那位与皇室不亲,说他想要谋权篡位,朝堂上那些老东西,一定会趁此机会添油加料,逼陛下落实他这个罪名的。”
黑衣少年听罢这个提议,昂头,思索了少时,赞同点头:“聪明!就依你说的这样办,传令下去,从今日起,我们的身份便是南头那位王爷的人。一旦出事,便死咬着他不松口,万不能与主子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是!”
众黑衣人抱拳相应。黑衣少年这厢商议间,重歆楼那头莫婠与玹华已经拎着东西进门了,小男孩落在后面捡掉在地上的竹蜻蜓,两只竹蜻蜓捡起来,楼内却又走出了一抹浅紫色的婀娜女子身影,那女子青丝高累,发簪莲花步摇,一袭紫色紫藤花衣裙委地,身在万丈红尘中,但一举一动,却又分外高贵典雅……纤纤玉手牵住了小男孩的手,温柔的蹲下身,给小男孩理了理肩上的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