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凝与段如霜一边喝着酒,一边畅想着酒坊的未来,药铺的未来,乃至于她内心一直小小期盼自己能做到的未来,一时觉得心中开阔,舒意畅快。 小情在大爱面前,总显得微不足道。 渺小的个人在恢弘的历史面前,都如沧海一粟,显得不再那么重要。 但澎湃过后人总归要回归现实,一壶酒喝完,段如霜面色桃红,晃悠悠地叹了口气:“可惜若如父亲所愿嫁人为妾,今后大门都出不得,一辈子恐怕都困在深宅大院了,哪还能与温姐姐一道去实现这些所思所想。”
温凝也已微醺,拖着柔软的嗓音道:“不会的如霜妹妹,你不一样……” 她本想说她迟早会带着母亲潇洒地离开段府,上辈子就是这样。 可话到一半就顿住。 她想到了缨瑶。 缨瑶上辈子也算过得不错,裴宥将她的弟弟接来京城,还收她入府。虽从未去过她那边,可日子总比在天香阁卖笑讨好来得好,最后裴宥还给她一笔银子让她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可这辈子…… 缨瑶的结局因她的介入全然不同,段如霜会不会也…… 倘若下次那人再盯着温府动手,她自己不能幸免于难,会不会还连累段如霜? 这个觉知让温凝背脊发凉,刚刚的畅快消失无踪,酒后的眸子湿漉漉地望着段如霜。 想一想就要哭出来。 段如霜喝得比温凝多了两杯,并未察觉到她的变化,左右看了看,见两人的贴身丫鬟都站得老远,并未盯着二人,笑嘻嘻地凑到温凝耳边,低声道:“温姐姐,其实,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温凝凑得更近一些,听她说。 段如霜声音压得更低:“其实我觉得女子,为何非要嫁人?我就不想嫁。嫁了人伺候男人,伺候公婆,或许还要伺候主母,连出个门都需要旁的人点头才行。男子就能在外想读书就读书,想经商便经商,为何女子不可以?”
温凝其实一点都不意外,甚至她自己都是这样想的。 不过她这种想法,是重活一次才有,而段如霜,是生来就有。 “我是不是很大逆不道?”
段如霜眯着眼,快要倒在温凝身上了,“有时候我都想,我娘不缺银子,我也不缺银子,为何要留在这里受气?不若……不若带她离了府去,今后谁都管不着我!”
不不不,这哪里大逆不道了?上辈子你就是这么做的啊。 温凝笑笑,没说什么,上辈子没她,段如霜最终也做了这个决定,她并不需要她的点拨。 “如霜妹妹。”
温凝干脆往段如霜那边挪了下,两人靠在一起,她望着浩渺银沙般的星辰,轻声道,“如若段大人给你许的人家,是你心仪之人,愿八抬大轿娶你,入门之后敬你爱你,又无公婆惹你烦心,还允你在外奔波,抛头露面做想做之事,你也不想嫁吗?”
段如霜皱着眉头,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摇头。 “温姐姐,哪儿来这么好的事啊?”
段如霜噗嗤笑道,“我可没那么贪心!”
贪心? “温姐姐,我虽年岁不大,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段如霜两颊红扑扑的,剪水似的眸子望着温凝道,“就如我们经营酒坊,须得明确我们的酒是卖给什么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们的喜好是什么,需求是什么。若男女老少都不想放过,既要,又要,什么都想要,太过贪心的话,往往竹篮打水,什么都得不到了。”
“我的人生同样如此呀。”
段如霜清凌凌道,“这个世道注定女子许多事情做不得,若想做,势必有所牺牲。既要琴瑟和鸣,享天伦之乐,又要逍遥自在,行世俗所不容之事,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好的美事?温姐姐,事有首尾,只能顾一头,端看哪一头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罢了。”
温凝扶着凉亭里的石桌,微微坐直身子,意外地看着段如霜。 她一直知道她与众不同的,知道她思想见解远胜许多寻常女子。 可才十五岁就能有此见地,还是令她刮目相看。 事有首尾,只能顾一头。 所以她那些纠结烦闷,说到底,是因为太贪心罢? 温凝仰面喝下一杯酒。 重活一世,她知晓很多天机,倚仗着这些天机,她试图改变某些既定命运。 她想要离裴宥的囚笼远远的,想要温家上下安宁顺遂,想要两位哥哥娶得心中所爱,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想要爹爹不用为她担忧费神,想要自己也活得不憋屈,肆意畅快。 她什么都想要,可正如段如霜所说,哪儿来这么好的事啊? 太过贪心的话,往往竹篮打水,什么都得不到了,是吗? 温凝从段府出去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长安街的屋顶。 凉风习习,菱兰早给她披上一件轻薄的披风。 温府距段府并不远,因此出门时温凝并未乘马车,而是坐的一顶软轿。 软轿不大不小,正好坐下她和菱兰二人。 刚刚和段如霜聊了那么多,温凝心下其实已经不再那么麻乱,只是到底喝了不少酒,头有些晕,靠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不发一言。 菱兰见她喝过酒,有些发汗,拿了柄团扇轻轻地帮她扇。 两人都不说话,外头的动静,便清晰起来。 似乎有一阵车轮声,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 温凝意识到的时候,与菱兰对视一眼。 显然她也听到了,马上掀开软轿的帘子,往后看去。 “姑娘,好像是……”虽是夜晚,一路上的灯也不多,可那马车实在跟得近,菱兰一眼就瞧见驾车人,“裴世子身边的顾飞?”
温凝蹙眉,也到窗边看了一眼。 不是顾飞又是谁? 马车她也认识,上次险些把燕礼家的小公子撞到,正是裴宥的马车。 都说了给她一日时间考虑,现在又跟着她做什么? 温凝放下轿帘,坐回原位,不想理会。 可她闭上眼,那车轱辘的声音愈发明显,恨不能与她的软轿并驾齐驱似的。 这样近的距离,待会儿到了家门口,万一被温庭春看见,一时要怎么解释? 温凝心中发堵,眼前一会儿是早上他那副看来风轻云淡,实则咄咄逼人的模样,时而是梦里漫天的血色。 胡人的大刀仿佛当真砍在她眼前过。 好不容易平静一些的心又被扰乱了。 温凝憋着一口气,想要压下去。 可行到一处安静的小道,那马车还跟在后头,听着声音更近了似的。 到底酒上人脑,她叫停了软轿,气冲冲下轿。 裴宥重新点燃了油灯,公文已经处理完,闲闲地拿了本书看。 软轿走得慢,马车的速度也极缓,顾飞照他吩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只行了三条街,马车突然停下来。 裴宥若有所感地放下手中的书卷,车窗便被人敲的笃笃作响。 他推开窗,一阵夜风之后,是车下小姑娘怒气冲冲的脸。 “你跟着我做什么?!”
蛾眉紧蹙,杏眸微瞪,只恨不能再两手叉腰的模样。 竟是比与他虚与委蛇时,要娇俏上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