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波恩。父亲是个酒鬼,依靠爷爷在当地乐团的名誉,做了乐团的大提琴手,人家说他拉得不错的,比寻常人拉得都要有力量,直到有一次他发了酒疯,拎起手里的大提琴把它扣在了别人的脑袋上,他的确有力量,直砸的人家脑袋鼻孔都冒出血来。关于这些痛苦的回忆,卡斯珀已经不太想起了,如今他回忆起父亲,只记得他那双暴怒的浑浊的眼睛,在一次良心发现后,忽然间温柔下来,拉着母亲痛哭流涕地忏悔。少年时期的卡斯珀继承了家里一脉相传的暴脾气,他在课堂上同老师顶撞,在操场上同高年级学生打架,在马路边和拿着刀的小混混对峙。他高中没毕业,因为爷爷的声望还在,人家接纳他进了乐团,母亲劝他收敛一些,他答应了。在音乐方面,同行们都称赞他的才能,人家赞他钢琴弹得好,也会作曲,很难得,他微笑着表示感谢;人家说他是可以媲美贝多芬的少年艺术家,新时代的天才,他突然间就愤怒了。“我像贝多芬,你在开什么玩笑,是故意消遣我吗?如果我能及得上这位天才的万分之一,早就谢天谢地了!你是故意嘲笑我的吧,难道你的耳朵和嘴巴没长在一个脑袋上吗?”
那时候他刚刚开始作曲,耳朵在各种名曲的熏陶下发展出极强的审美能力,但是水平却极其有限,他自己的音乐在他自己听来不堪入耳。这种苦恼困扰了他整个少年时期。后来,他遇见了一个少女,发生了爱情。那个女孩健康矫健,一头红发,奔放热情,笑起来像七月的花。他一头栽进温香软玉中难以自拔。某一个夜晚,他和情人约定好了一生一世,第二天,那位刚与他定下山盟海誓的少女就毅然远走他乡。卡斯珀受了欺骗,而这种欺骗不过是他众多人生坎儿中的一小部分,虽然在他当时看来是山崩地裂的。在那个时代,人们没有空闲来哀叹自己不幸的经历,世界局势不断地变化,第四次信息革命并没有开启人工智能时代,愈演愈烈的商业战争转化为政治斗争,因权财而起的局部战争,首先是拿一些小国家试刀,但规则很快被打破了,战争如星火燎原从南亚蔓延至内陆、中欧,然后势不可挡地席卷至地中海沿岸。波恩被炸毁了,连同它数百年的文化,中世纪的大教堂、纪念碑、瑰丽华美的雕像和艺术品,这曾经上帝降临之处,连同傍晚漫天漫地灿烂的云霞,一同消失在了硝烟之中。那一年卡斯珀十七岁,在混乱中被陌生的长辈带离波恩,失去了所有亲人,长辈也无法顾及他。卡斯珀大声叫喊着,他昏厥在高铁站台上,那把小提琴在人流之中丢失。痛失亲人的痛苦使他忘却了不幸的初恋,儿女情爱在真正巨大的悲痛面前微不足道,而音乐还在。他在孤独中捡起了乐章,在临时搭建的在民营里用一台旧电子钢琴作曲,夜阑人静里,他的脑海里响起贝多芬的生命交响曲,他在脏污的床铺中辗转反侧,就着微弱的月光去读爷爷留下的《圣经》,他看不懂上面的话语,只能于黑暗中痛哭流泪,在极度的无助和痛苦中,他摸索着笔在卫生纸上写下一章章无序的音符。三年后,2060年,大战终于结束了,幸存者们在灾难的废墟中仰起他们黑色的脸膛看这个世界。卡斯珀熬过来了,他的体形消瘦,人却变得更加坚强,他的艺术在不断的摸索中得到了升华。他自己明白这一点,《圣经》攥在手里,心里有了上帝,他开始他的逆时代信仰。这个世界终于重新运作起来了,但战后的阴霾还笼罩着一些地区,其中包括波恩。卡斯珀没有再回到故乡,他无法面对那遍布焦石废墟的土地,面目全非的,这不是他的记忆中的地方。他做了真正的无根人,辗转于各个城市之间,也不知在寻找什么,他看过一张张脸,明白这都不是他所熟悉的,后来他往东方去,在东亚的一个城市遇见了采苓。或许这个国度有吸引他的东西,他心里决定定下来了,并凭借自身的音乐才能得到了一些同行的赏识,在大学谋了一份做教师的任务。经季明介绍,他遇见了楚辞等人,在好友的点拨下,他的音乐得到了更有益的发展。岁月难得平静下来,他几乎心满意足了。与年龄小一些的朋友们相比,亲身经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卡斯珀有着一种寻常人达不到的勇气,这勇气来自于坚定的信念。据他自己说:“——是来自于天国,贝多芬前辈曾教导我的,而我自己在生活中也无数次去感受到的,要用战斗的勇气去面对生活,面对生存,甚至面对你自己。”
而现在,2070年五月份的某一天,他在感染之后、尸变前夕的昏迷中,仿佛回到了战时的夜晚。炮火在千里之外炸响,火光冲天,撕心裂肺的呼喊换来的是无法挽回的死亡,在他的视网膜中剧烈燃烧着的愤怒和不甘,皮肤和头发都灼热滚烫。场景迅速变换,冰天雪地重又出现,在严寒的毛毡毯里,在黑暗中,双手僵硬得像铁钳,钳着一支笔在纸上划下一个个或轻或重的音符,寒冷呵、寒冷呵、何时是个尽头。死神驾着镰刀冷森森地走来,留下抹不去的大片阴影……一声重音,新的音乐在他脑海里排山倒海似地响起来,伴随着莱茵河旁的河流与大风鼓动的声音,忽然间他眼前光亮大现,在无限的绝望和苦闷之中,有新的生命挣扎着破壳而出,勇气是来自于内心的,而生活,需要不断地战斗,不断地历经痛苦。深切明白这一点,你才有活下去的动力……绝望啊绝望,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可知道,我早已经不怕你了——卡斯珀在昏迷中说起胡话来,先是无逻辑的絮语,后来又迸出一些带着调子的叹息。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小时,又或许只是臆想中短暂的一瞬。在尸变前忽冷忽热的焚烧之中,他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挣扎。他在脑海中给自己唱起音乐来,有一些旋律和妙思汩汩流出……这是新的灵感,新的艺术,一个大发展!在混沌的意识迷宫中,他自顾自地狂喜起来,但是忽然间又意识到了什么,啊……他是要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