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寒光烁烁的箭头,尹诺涯有些发愣。一时间,被曲解的委屈与苦闷涌上心头。他被诅咒的悖论劫持——如果父亲不爱自己,那杀死他也无济于事;如果父亲还深深挂念着儿子,即便是铁石心肠也无法弑父反戈。他本已打算安安静静作别、好聚好散,没想到父亲竟将他视作威胁——汤泽鸣的反应太迅猛、也太符合生意人的作风,果然这个男人还是爱自己更多一些。不过……唉,这也无可厚非。“父亲,我、我只是来告别的。”
他忧伤道,“请您给我点信任,让我安安稳稳度过人生最后一点时间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
汤泽鸣脸色僵得像条冻鱼,“你瞒不过我的眼睛。”
“不见得吧……毕竟我们父子已经阔别十年。”
他无奈地笑道,“你把我想得太复杂了。”
“我自己的儿子,我当然最清楚。”
自打尹诺涯记事起,汤泽鸣便是一直维持着严父的形象,但即便是再不苟言笑的表情,也抵不过他这一刻的凝肃。眼前的父亲,镇定、坚韧、决绝,全身都散发着决意已定的气息。尹诺涯并不希望在他们父子之间爆发一场恶战,即便父亲摆出这样一副你死我活的姿态。他将魔杖和长剑扔在地上,坦然地张开环抱,准备迎接来自父亲的致命攻击。可就在这一瞬间,汤泽鸣手腕一扭,十字弓弩突然掉转方向。带着剧毒的蓝色箭矢“噗”地一声刺入冰蓝色的宗主披风,黑紫色的热血像一朵被催生绽放的鬼魅之花,以最快的速度在他的胸膛扩散洇染开来。“老爸!”
尹诺涯扑上去,一把扶住汤泽鸣因毒素漫延而悠悠摇晃的身体,“老爸你在干什么!蓝环毒素可是——”“无药可解……我当然知道。”
箭头上的毒液融入血液才不过几秒,汤泽鸣便感觉大部分肌肉已经不受控制了,要不是有儿子扶着,他铁定像瘫烂肉一样匍匐在地。毒素如子弹般穿梭在每一根血管里,正在侵占吞噬他的每一丝生机。他仰起头,直面尹诺涯诧异而担忧至极的表情,他想要最后抚摸一下阔别十年的儿子的脸庞,却无奈地发现,他已经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了。“我说过……你什么都瞒不了我……我知道你根本下不了手……”他嘿嘿笑道,“像个悲情角斗士那样独自离去、悲伤赴死……这种拉风的好机会……做老子的……决不能留给儿子……”“我才不是瞎逞英雄……”尹诺涯呜咽着,凝视着父亲迅速苍白的脸,他的思绪被极度酸楚占据,“我只是想来告别……我根本没想过要杀死您……”“你现在最好立刻动动这个念头……别再徒劳地施展治愈术了……嘿嘿……不愧是我儿子……连尹氏的绝活都学到了……可惜那是蓝环毒哇……咳咳……”胸闷气短的他吐出一口黑血,心跳开始不由自主地加速,这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但在这种情况下,只会令毒素游走得更快。汤泽鸣催促道:“没时间了……诺涯,在我气绝以前……黑魔法也好、匕首也罢……赶紧结果我的性命……要不然我可就……白死了……”“父亲大人!都是我的错,是我亏欠你的!”
尹诺涯扑在汤泽鸣身上嚎啕大哭,在意识朦胧之间,他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仔细想想,十年前他被虐绒姬侵蚀时,父亲也曾这么抱着垂死的他绝望哀嚎,只是如今,两人的立场互换了。“别叫什么‘父亲大人’了……我都听腻了……刚才那声‘老爸’叫得不是很自然嘛……也别再谈亏欠的事……人生在世……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归根到底算笔统账……还是我欠别人的多……”“老爸……”“只是……唉……我终究是个无福之人……没法亲眼看着你和若涯成家立业……诺涯啊……捱过这一劫……以后可就要全凭自己啦……”尹诺涯无语凝噎,只能重重点头。“汤氏上百年的基业竟也毁在了我这一代……不过……嘿嘿……真是可笑……我为了巩固家业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可临了了……最挂念的竟还是你们这两个小子……诺涯啊……虽然我不愿承认……但若涯他已经废了……说不定那天会暴起造成威胁……虽然残忍……我也只能把你亲生弟弟的杀伐权交到你手里了……”“嗯……”他噙着热泪,“我绝不让他感受到痛苦……”“那就拜托你了……”汤泽鸣眼角的泪痕湿了又干,拜毒素所赐,他的身体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抽搐痉挛,“快下手吧……我也……拜托你了……”“对不起,老爸。”
尹诺涯不舍地拭了拭眼眶,他将箭矢拔了出来,瞄准心脏位置重新刺了进去。一时间,整个地下宫都陷入了死寂。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轻微而急促的喘息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的心绪乱得像一只被猫群盘过的毛线球。按说这是个劫后余生、值得庆幸的时刻,可他却被懊悔与愧疚压得直不起腰;又按说眼下是哀悼亡父的时刻,可他的内心已经开始酝酿勾勒出一个一石二鸟、甚至三鸟的计划来。父亲的死……他悲壮地想……可以大作文章。地宫幽暗昏黄,却似有双眼睛正窥伺着自己,尹诺涯警觉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烈日下的远洋般蔚蓝的眼睛。那双碧海蓝天般的眸子令尹诺涯艳羡。自从被虐绒姬洗礼后,他的瞳孔变得比深渊更漆黑,基于自尊心(或者说是虚荣心)的趋势,平日里,他一直通过幻术塑造着蓝色瞳孔的假象,但假的毕竟真不了,他骗得了谁,也过不去自己这关。“贵富……”“哥哥……吗?”
不知什么时候,汤若涯已从睡神的禁锢中解放出来,他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正懵懂地朝牢笼外的两人张望——他现在安安分分的样子绝非暴走,却也谈不上神志清醒。尹诺涯盯着弟弟的脸,心中怪异之感顿生。他们兄弟二人长相极为相似,只是汤贵富更带几分单纯相,凝视着弟弟,就像在凝视过去的自己。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不知弟弟是从何时醒来的,对那幕弑父的人间惨剧又目睹了多少?!此刻他由衷希望弟弟的意识越模糊越好,不然的话……他想起了父亲的临终嘱托——弟弟的杀伐权,心中不免寒意顿起。平心而论,他并不想杀死对方,只是被元神噬咬的弟弟已成行尸走肉,早就不是原本的那个他了,况且,如果贵富看到了刚才那一幕,对他日后的计划铺展而言,也是一项隐患……“对不起了老爸,对不起了贵富。”
他捡起了十字弓弩,用外衣遮蔽住,含蓄地瞄准了正在冲他憨笑的汤若涯,那孩子像刚出生的懵懂小兽一般,歪着脑袋,显出一脸俏皮相来。“哥哥。”
就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那一瞬,汤若涯漫不经心地说道,“太好了,哥哥中的刀,不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