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请到枋头城周围的集镇避一避,葛荣大军来了。他们就跟蝗虫一样,有什么抢什么,无恶不作。相信你们也应该听说过了。”
枋头城南面靠着黄河的一个村落里,刘益守带着几个武僧,挨家挨户的将村民们劝离。 他几乎用不着费口舌,其实这里的村民早就跟崔冏他们提过要入枋头城内避难,但最后都被婉拒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其实原因很简单。 这里的村民都是“自耕农”,均田制下分到土地,没有发生意外,得以代代相传的普通人家。而枋头周边的沃土,都是被世家庄园所侵占,那些人自成体系,以枋头城为核心,河流为掩护,聚居在一起。 这些人除了世家子弟外,其余的都是依附于世家的佃户和家奴。天下大乱,世家肯定是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保护自家的佃户啊(亦或者可以说是佃户被组织起来保护自家地主)。 那些有点小田的自耕农,谁管你死活! “刘都督高义,老朽在此谢过刘都督。”
一个走路颤颤悠悠的老头,拉着刘益守的袖口,老泪纵横。 “老人家这是……” “老朽也是姓李,是这里的里长,终于有人肯收留我们了。”
北魏在孝文帝改革后,实行了“三长制”,即: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这种制度明摆着就是为了管理自耕农的,对于世家豪强没有半点作用。 当然客观上还是极大了增加了国家的赋税和徭役的有效程度。 河北大乱,最惨的就是那些不肯依附于世家,又有自己田宅的普通人。 “老人家上船吧,大家都走。”
刘益守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要知道,宇文洛生的人马随时都能赶到这里,他们现在无非就是打个信息不透明的时间差。 “等等,刘都督,老朽还有个大问题要问清楚。”
李老头抓着刘益守的袖子不放,神态甚为坚决。 “老人家何事?”
“你们应该是将我们安置在枋头城周边的三个集镇吧。老朽有些担心,现在这三个集镇都是被河道保护,然而再过一个月天气严寒,河道结冰,那就跟平地没什么两样。 到时候在枋头城的人自然是不必担心……可我在外围的人等要怎么抵挡葛荣大军?”
李老头问了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 怎么办? 刘益守哪里知道怎么办! “在下自然有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老人家切勿担忧。”
刘益守信誓旦旦的保证道。 李老头点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在下帮刘都督组织人员撤到船上吧。”
“诸位乡亲,把粮食带着,贴身衣物带着。其他的都放下,都走啊,都走。”
李老头一家一家的去劝说,撤退的进度大大加快。然而刘益守看了这一幕,心里却不是滋味。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宇文洛生在天寒后如果打不开局面,会先拿枋头城周边三个据点动手。 他现在让这些人撤离,其实不过是“死缓”一个多月罢了。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看着忙碌上船的众人,刘益守感慨了一句,天边云彩遮住了明月,周边的一切都是晦暗不明。 “主公,你对他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不必自责。”
站在刘益守身边的源士康拱手说道。 “你不懂。这些人如果不走,他们只会被抢走粮食,未必会死。但如果他们去了枋头城周边,一旦宇文洛生打来,这些人极有可能死于战火,这叫推他们入火坑,怎么能叫仁至义尽呢?”
很显然,刘益守想的事情,跟源士康完全不一样。 “主公,人的能耐是有限度。你能救一人,救十人,但你救不了天下人。主公莫要消沉啊,我源士康看不到有人能比主公做得更好的,且不说什么尔朱荣和葛荣了。”
源士康有些急了,真害怕刘益守自暴自弃。 “你说得对。”
刘益守淡然回答道,却没有说更多。 有了李老头的加入,撤离速度大大加快,不到一个时辰,所有人都上了停靠在河道边上的船,只带了粮食和衣物,损失可谓惨重。 这些人为什么如此听从刘益守的话呢,其实倒不是说他的“仁义”之名响彻大江南北,而是葛荣的名声太坏,已经到了止小儿啼哭的地步。 河北之人,谈葛荣色变,没有人不怕的。所以说战争的胜负有时候不仅仅要看自己水平怎么样,也得看看对手是什么样的人。 毫无疑问,葛荣正在拼命的拖宇文洛生的后腿。 …… 回到枋头城,将那些“流民”安置完毕,天已经大亮了。刘益守顶着黑眼圈回到城中,就看到同样顶着黑眼圈的于谨,一脸颓丧的坐在议事厅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昨天如何?”
刘益守还不知道北面的情况如何。 “人都撤进来了,只是,他们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没法回答。”
于谨有些为难的说道。 “他们是不是问你,入冬后河道结冰,枋头城外的三个据点所面临的情况,跟他们现在一样,到时候要如何处理,对吧?”
刘益守长叹一声问道。 于谨微微点头,不需要多说什么。 只有当事人,才会对自身的处境有着别人没有的强烈关心。 比如说刘益守前世那个年代,阿妹你看的资本家们吃香喝辣,自然不会关注某病毒会不会感染到他们,哪怕病毒肆虐,在他们看来一样的岁月静好。 他们就只关心股市涨跌,因为那跟自身的利益息息相关。 而社会底层需要工作,他们反而是最容易被感染的一群人,所以自然就觉得水深火热了。相反股票市场对他们而言,那太过遥远,去他娘的涨跌。 同样,在城内的刘益守等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宇文洛生会不会破城,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个进行的。相反,枋头城外的那些人,并不关心枋头城是不是被攻破,他们只是担心葛荣(他们还不知道宇文洛生)大军会不会把他们的村落夷为平地。 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造成的不同。并不是说刘益守和于谨很蠢,而那些村民们很聪明,只不过是各自所面临的处境造成的思维不同罢了。 “冬天来临以后,河道结冰的问题,似乎是无解。哪怕你现在开始天天整训部队,哪怕把韩贤手下那些人都放出来从军,也无法抗衡宇文洛生的人马。”
刘益守沉声说道。 他起身走到那个沙盘跟前,指着枋头城周围一条又一条蓝色染料染成的“河道”说道:“这些河流,原本是对我们最好的保护。 我们有很多船,一来可以随意运兵,只要是沿着河道,我们就可以很容易出现在敌人背后。 二来在船上装床弩,可以阻塞敌军进攻,四两拨千斤。 入冬后,我们的优势没有了,河道变成了平地,船只无法通行。然而敌人却有了极大优势,可以从容的攻打枋头城北面。 就算攻不下,也能拿周边三个据点做文章,一一剪除。到时候我们日子可就难过了啊。”
刘益守盯着沙盘,心中有一个疯狂的想法。 “你说得不错。”
于谨也站起身走过来,盯着沙盘说道:“所以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如果走通了万事大吉,走不通,也就提前完蛋而已。总比到时候坐以待毙要强,对吧?”
刘益守不说话,他感觉于谨好像有点草率了。 “话说,如果咱们平掉这一波,将来尔朱荣跟葛荣火并,尔朱荣赢了,你还打算舔着脸回去?他不跟你算账?”
于谨压低声音问道。 刘益守苦笑道:“我断然不至于连杨小胖都不如的。他都还知道不要去当葛荣的女婿呢。”
“那不就得了么。我们这些人啊,生存就可以了,路有很多可以走。 但是你不一样,你要活出个人样来,这样才有人愿意追随你,是不是这样? 所以呢,这枋头城不是久留之地,甚至河北都不是久留之地,你要闯出名号来,然后带着愿意跟你走的人往南面走,找一个好地方修生养息,以待时机。 这北面啊,去不得。”
于谨指出了刘益守所面临的最大隐患。 对于这里很多人来说,尔朱荣是可以合作甚至可以投靠的。但是对刘益守来说不行。如果要投靠尔朱荣,那当初就不该来枋头,跟着尔朱荣一起回晋阳,啥都有了。 当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 “主公,枋头城外来了葛荣军的使者,很年轻,叫什么宇文护的,现在已经被我们控制起来了。”
源士康在门外禀告道。 屠龙勇士宇文护?怎么是这家伙? 对于这个名字,刘益守也是有所耳闻,当然,那是前世,听说这家伙杀皇帝杀得上瘾,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于大哥先歇着吧,你说的事情,容我思虑一二。”
“嗯,你去吧。”
看着刘益守离去的背影,于谨长舒一口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今日总算是有点明白烧冷炤的为难之处了。 可要是没有一开始就辅佐跟随,将来的功名利禄又从何谈起?像费穆那种投机,只能算是与虎谋皮,迟早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想到这里,他也不禁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担忧。 …… 宇文泰带着宇文导跟贺兰祥二人,领兵一千,来到枋头城以北的一个村庄里,结果傻眼了。 没有炊烟,没有人气,如同鬼村一般,寂静无声。 农村里常有的鸡鸣犬吠,全都听不到,家家户户都开着院门。 “带几个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宇文泰面色铁青的对身边的宇文导说道。 身材魁梧壮硕,跟宇文护的文弱完全不一样的宇文导,提着刀就往一户开着门的宅院走去。很快,他就走了出来,对宇文泰说道:“这户人家没人了,不过家里的东西都还在,只是有点凌乱。 对了,粮食没有了,他们似乎是自己带着粮食离开的。”
“可以了。其他人都去别处看看,每一处都要搜到,什么有用的就拿什么。”
宇文泰无奈下令道,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昨日他还在附近侦查了的,这里炊烟浓密,似乎有不少人。 今日居然走空了? 很显然,这些人应该都是进了枋头城,或者是在枋头城保护范围内的那三个据点屯扎了。至于他们是怎么去的,很简单,只要有枋头城里的那些人接应,派一支船队过来,就能轻松把人和粮食牲畜什么的运走。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宇文泰在心中感慨,枋头城周边纵横交错的河道,作用实在是太大了。这座城池本身的城墙,反而不值一提。 不一会,他麾下那些士卒,将这里每家每户的桌椅,木柴等能用得上的东西,全都装到随军的运粮平板车上,打包带走。 贼跑不落空,这是江湖规矩。不过宇文泰并不是很沮丧,因为从这些行动中,他看到了之前还未意识到的重大利好! 冬天河道结冰,枋头城那边的军队,机动性被清空!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利用河道四处运兵,出其不意了。所以只要入冬天气严寒,那就意味着这里变成了他们的主场。 到时候想输都很难啊! 宇文泰非常自信,只要没有了这讨厌的河道,以他们精锐大军的实力,断然不可能打输。 “再去下一处看看,今日枋头城周边的村落,每一个都要去看看!”
宇文泰大手一挥,麾下部众一分为二。一部分运送抢来的木料,一部分则是跟着宇文泰继续前往下一处。 但是情况并没有好转。无论他去周边哪一个村落,那里的人、牲畜、粮食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带不走的木料。宇文泰照旧是能拆的拆,能运的运,走一路拆一路。 …… 枋头城的议事厅里,刘益守见到了作为使者的宇文护。怎么说呢,感觉跟他印象里“霸气外露”的那个权臣,相差极大。 宇文护相貌温文尔雅,一副书生气,看起来很是普通。身体也不似彭乐那种膀大腰圆之辈,反而显得有些瘦弱。 他见人就行礼,也看不出傲慢自大。 总之就是让人感觉整个人跟“宇文护”三个字完全搭不上。 “刘都督,这是我叔父写给你的信。两边交战,生灵涂炭,我们也不希望动武。”
宇文护彬彬有礼的说道,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刘益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