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昌城外,一根又一根狰狞的旗杆,上面都吊着一个曾经为祸一方的恶人。随风摇摆的冰冷尸体,似乎在诉说着因果报应,循环不爽。 远处的佃户农庄里,却是冒着密集的炊烟,隐约还有欢笑声传出。 过年了,这个新年在如此“恐怖”的气氛下,却是过得如此……载歌载舞? 很多人看不懂,为什么被吊死这么多人,剩下的人却都还在笑。或许是因为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哭吧。 须昌城刘益守所在的别院书房里,刘益守用古怪的目光看着王伟手上那一叠厚厚的纸。 上面除了第一页是黑字外,其余的纸,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指印。不是朱砂的印泥,而是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货真价实的“血书”。 “都是鸭血,主公过虑了。”
王伟对着刘益守行了一礼淡然说道。刘益守微微点头,一目十行的看完,发现这是一封“感谢信”,乃是东平郡的佃户和无家可归的流民“写给”他的,感谢他刘都督为民除害,给东平郡的穷苦人一条活路。后面的手指印,是这些人联名,足足好几千个! 其行文情真意切,辞藻朴实,言语含蓄,再看这字体,很显然就是出自王伟之手。 “你们这么搞,有点无耻啊!”
刘益守叹了口气说道。 “主公,这文章是我写的,手印可切切实实的为东平郡佃户流民所有,他们也是想表达感激之意,这些都是真的!”
王伟一把抓起后面盖满了指印的大纸说道:“主公,这可是民心所向。现在县衙库房里都堆满了佃户们送来的礼物,虽然都是些鞋垫啊,草鞋,草席之类的,但数量真是不少。”
他激动的拉着刘益守的袖口说道:“主公这招借花献佛,真是用得妙极了。如此一来,东平郡谁反对我们,就是跟整个东平郡的老百姓作对!如此民心所向,何愁大事不成?”
王伟肚子里是有一口火气的!原因就是那些选择接受二五租约的东平郡世家,居然大规模的遣散外围部曲,理由就是“养不起”。这些半军事化的部曲平日里并不务农,农业技能很差,放出来只能成为潜在的盗匪。 要知道,种地是一个“技术活”,并不是随便拉一个壮劳力,不加训练就能下地干活的。农时的把握,耕种技术的掌握,这些都需要经验积累。 当然,这些人现在已经在刘益守的大军之中,只不过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给整编东平郡人马的王伟和宇文泰等人造成了很大麻烦。 王伟抱怨几句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世家这一招看似割肉,实则减肥,剩下的部曲都是亲族关系,极为忠心,向河北世家那边的核心部曲看齐。顺便不动声色的向刘益守等人表达不满。 你们用钝刀子割我的肉,难道还不许我随地吐痰? “随他们去吧,我本意并非如此。千百年来,穷苦人家生而为奴,都没有人为他们说句公道话。你看我就为他们办了这么点事情就恨不得要万家生佛了。 惨的并不是他们过得苦,而是所有人对这种事情已经麻木了,我实在是难以洋洋自得。”
刘益守长叹一声,脸上看不到喜悦。 “主公,仁义是得不了天下的!那些佃户和贫民,只是大人物用来改朝换代的工具而已。 从古至今,煮豆燃萁,皆是如此。何曾有王者自己烧自己的?”
王伟有点急了。 “罢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妇人之仁我不会的。”
刘益守摆摆手,示意王伟说重点。 “主公,这次不是缴获了不少土豪劣绅的粮草衣物么,之前送了一批给佃户,现在再送……好像不太合适,咱们自己也缺啊。”
“救急不救穷,现在冬天正是难过的时候,不仅要送,而且要大张旗鼓的送。让所有人都知道。 其他的你不必多想,让这些人明年秋收的时候,用佃租还上就行了,不要加利息。 秋收的时候如果我们还在这里,那么就让这些佃户交两成五的租子给世家,其余交一部分给我们,然后我们再以农具的形式返还给他们,懂么? 咱们就是缺粮,也没有把主意打到那些衣不遮体之人头上的道理。”
刘益守严厉说道,王伟连忙表示自己失言。 光靠救济,是养不活这么多人的。刘益守有一个大的构想,只是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和平的环境可以实施。从洛阳来的那么多工匠,可不是让他们闲着的。农业的发展带动手工业的发展。 而手工业的发展继续促进农业的发展,二者互相推进。刘益守的心中有一盘大棋,这其中的要害,并不是可以用善与恶来形容的。 刘益守就是这样,他虽然不会去歌颂趴在劳苦大众身上吸血的世家豪门,却也不会去做傻乎乎冲向磨坊风车的无聊骑士。 “这样吧,明天找个时间,你我一同去送点米粮布匹吧。”
看到门口有人影在晃动,似乎挺着急的,刘益守连忙把王伟给打发走了。 等他走后,小胖杨愔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公文,在那唉声叹气的。 “怎么了?”
一看这胖子的样子刘益守就知道事情不太好。 “济南郡的郡守拒绝了我们驻扎历城(今济南历城区)的提议,说他们兵精粮足,可以抵御邢杲。 公文在此。”
刘益守打开公文的信封,上面说济南郡各大姓都有集结私军组成郡兵,在重点大城驻扎,抵御邢杲,暂时无需朝廷担忧。 等将来邢杲真的打过来,他们顶不住的时候,再请刘都督出马。 此举看似“贴心”,实则耍滑头一样的不知好歹。 刘益守眉毛一挑问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给我们脸色看,不想我们把收拾东平郡的办法用到他们身上呗。”
杨愔摊开手无奈说道。 济南郡不比东平郡。济南郡是大郡,源远流长,其中大户大姓比比皆是,自古就有得济南者得青州的说法。 济南郡中的大姓有林氏,伏氏,谭氏,房氏等,这些大姓手里本钱雄厚,很不好对付。后来唐初名臣的房玄龄,北齐北周名臣伏傅都是出自于此。其底蕴也是东平郡这里的土鳖不能比的。 “这些人,大概是看到我们把东平郡的土豪劣绅都挂旗杆了,心有戚戚,物伤其类吧。”
刘益守冷笑道。 杨愔拱手行了一礼说道:“济南郡那边的世家大族名声稍微好点,土地也肥沃一些,倒是不一定会对佃户敲骨吸髓。 只是,两成五的地租,他们却是万万不会接受的。现在给个软钉子我们,大概不是真的不怕邢杲,而是想跟我们讨价还价吧。”
杨愔长叹一声,这些世家大族都是记吃不记打的,绳索没有套在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都不会掉眼泪。 “既然他们想当英雄,那就让他们当嘛。”
刘益守皮笑肉不笑道:“你回一封公文给济南郡的林郡守,就说东平郡盗匪众多,我们艰难剿匪脱不开身,让他们继续集结私军自保。 春耕开始以后,我看看是他们着急,还是我着急。”
这会不会不太好? 杨愔担忧问道:“万一邢杲攻破了历城呢?”
“我们夺回来就行了啊,我又不是元子攸,济南郡丢不丢,跟我这个无情的鸽子有什么关系呢?”
刘益守冷笑道。 虽然不懂“无情的鸽子”是什么意思,但杨愔还是听出来了,刘益守根本没把济南郡世家大户的死活当回事。 似乎他们死了还更好点。 “万一他们投靠邢杲怎么办?”
杨愔好奇问道。 刘益守反问道:“邢杲所到之处,都是佃户二成五的地租么?”
“那个倒是没有,他到的地方,河北的流民翻身做主,本地人无论贫富都沦为奴仆。”
杨愔还是做了些工作的,很多事情并不是秘密。 “那不就得了么?东平郡的佃户和流民们,为了保住二成五的地租,绝对会跟任何想搞事情的人拼老命的。到时候我们就顺便杀到济南郡去。 打土豪,分田地,让那些苦哈哈的佃户流民们,翻身做主。”
看到刘益守眼中有光彩在闪动,杨愔双手拢袖,行了一个大礼。 “主公深谋远虑,步步为营,在下佩服之至。”
“行了,马屁就不用拍了,去回复公文吧。等那些人再跪着过来求我们的时候,你好好写一封信骂骂他们这些贱骨头。”
刘益守紧紧握住拳头说道。 …… 须昌城里的“棚户区”,看起来十分寒酸,这里居住着部分搬到城里来的流民。他们之所以被收留,并不是因为那些世家的心肠好,而是城池里的杂务,也是需要很多人去做的。这些人失去了耕地,也无法去耕种土地,成为了“做工赚钱”的那批人。 现在这些人家里,都有青壮从军,加入刘益守所率领的大军。 今天没什么政务军务要办,刘益守让贾春花陪着自己,带着王伟跟源士康,让手下推着几个平板车的米粮,挨家挨户的“送温暖”。 送儿送女的,歌功颂德的,担忧刘益守走后世家们反攻倒算的,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想法。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军属都是把刘益守当成神仙在膜拜。 “主公,刚才那位老妇,眼睛瞎了也要把亲手缝的鞋垫送给主公,这说明什么,这是民心可用啊!”
走出“棚户区”,王伟就激动得不能自已。 确实是民心可用。 刘益守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最近有很多济南郡的流民慕名而来,都想加入我们。我们现在不仅仅是能把邢杲打跑,我们还可以裂土封王啊! 主公,不如向南掠地吧!羊侃最近没什么心思关注我们,我看拿下任城也没问题。到时候我们可以挪腾的地方就宽了,想怎么玩都可以啊!”
一时间,王伟都鸡冻起来了。 不过这显然是步子迈的太大,会扯着的。 刘益守摇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去忙吧,我还有点事情。”
王伟看了看婀娜多姿,气质颇有些温暖宜人的贾春花,心中暗暗感慨,自家主公后院还真是什么类型的都有,亏他还把持得住。 要是换个好色的,只怕早就因为房事过多而英年早逝了。 王伟跟源士康等人赶忙的跑路了。等他们走后,贾春花这才不动声色的挽住刘益守的胳膊,柔声问道:“阿郎有事跟妾身说么?”
“对啊,因为我始终都没法对穷苦人家那种走投无路而感同身受。 从小我就没吃什么苦,长大以后,你明白吧,我随便做点什么,糊口甚至过得很好,都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那种穷困潦倒,生活暗无天日,始终都是跟我有些距离的。”
西南之地,素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文银”的说法。所以西南兵源向来吃苦耐劳,能打恶战。 东晋北府兵以流民兵员为主,而流民兵颠沛流离,吃尽人间苦楚,战斗力自然不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少爷兵可以比的。 无数的例子都足以证明,出身贫寒的兵源更耐打,战斗力强悍无需解释。 “其实今天看到这么多,我也很感慨。当年家乡灾荒,若是有阿郎这样的人挺身而出,只怕我家的那些父母兄弟姐妹亲族,都不会死吧。”
“他们应该都很想为阿郎掏心窝子来报答阿郎的大恩大德。”
贾春花很是认真的说道。 刘益守看着她温柔的眼睛,很久之后,才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所有来自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刘益守在心中默默的念叨了一句,这话说出来毫无意义,徒增烦恼罢了。 “当年吴起带兵,爱兵如子。有一天一位士兵的母亲看到吴起在吮吸她儿子身上的脓疮,于是趴在地上号啕大哭。”
刘益守给贾春花讲了个故事,当然,只开了一个头。 “那位老妇人为什么会哭呢?统帅对她儿子很好啊。”
贾春花疑惑的问道。 刘益守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她大概是想起来什么伤心事吧。 走了,今天还是在过年呢,晚上做点好吃的,把大家都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