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僻静优雅的小院里,刘益守正与陈庆之对坐于石桌两侧,而这张石桌桌面上,已经刻画出纵横交错的棋盘。 羊姜像个小媳妇一样,大气都不敢出,怀里抱着装黑棋的竹筒,静静的在一旁观棋。她之所以有资格坐这里,只是因为她老爹羊侃是一号人物而已。 “汉代大儒董仲舒说仁、义、礼、智、信为五常。 将战场杀伐纳入棋局,不伤不杀一人,是为仁; 棋子交相配合,彼此守望,乃至舍小就大、弃子争先,是为义; 棋手对弈彬彬有礼,观棋亦是不语,是为礼; 对局中落子无悔,是为信; 至于智则更是不言自明,无脑之人,岂可操控棋局。 仁、义、礼、智、信这五常皆在棋局之中,学了大有裨益,这些你可明白?”
陈庆之微笑说道,在棋盘上落下白子。 “师父说得很对,但徒儿认为,士卒上阵保家卫国,农夫耕作喂养国家,工人劳作用度不缺,贩夫走卒皆有可取。唯有这嬉戏之事不名一文,是为末端,本末不能倒置。”
刘益守肃然说道,落下黑子,这话听得羊姜心惊胆战。 陈庆之眉毛一挑,饶是涵养甚好,也被刘益守气得咬牙切齿。没错,刘益守口中的“末等”,说的就是他! 陪萧衍下了几十年围棋的“无所事事者”。 “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再不济也能修身养性。 览其得失,古今略备,都在这经纬纵横,黑白交错之间。 你懂个屁!”
陈庆之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又落下一子! 坐在一旁观棋的羊姜吓得瑟瑟发抖,这名义上的师徒二人似乎要吵起来,不,打起来也是有可能的! “拿来啊。”
刘益守无奈的看了羊姜一眼说道:“你把棋盒死死抱着,我怎么拿棋子?”
“哦哦哦。”
羊姜讪讪将棋盒放到了白棋棋盒的旁边,一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装,都是因陋就简的用竹筒。不过这并不妨碍刘益守与陈庆之二人话题的云里雾里。 因为羊姜一句也听不明白真意! “人不是棋子,若是将天下都当做棋盘,棋中的仁乃是最大的不仁!棋子无命,而人有,棋子无情,亦是无父无母,无亲朋好友,可人却不同。 棋手抖落棋子不过拂去一尘埃,这粒尘埃落到人身上,足以毁灭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 棋手对弈不过输赢之间,可世间的输赢,又岂是棋子能代表的?师父的话冠冕堂皇,却是少考虑了一点。”
刘益守落下黑棋,看着陈庆之一字一句说道:“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练也真不了,落子无悔也代替不了生离死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谁也不是天,既然不是天,岂能无情?”
听到这话,陈庆之不下了,端坐看着刘益守,二人之间气氛凝固到要爆炸! “呃,我回去收拾东西……” 羊姜丢下一句话就灰溜溜的跑路了,这师徒之间的话题太高端,她连插嘴和打圆场的办法都没有! “去吧,八月十五过了我们就走,算算日子也快了。”
刘益守对羊姜微微一笑,转过头来淡然说道:“该师父下了。”
飞一样的出了院子,羊姜长出一口气,这两人的气场太有压迫感了。 陈庆之乃是名震天下的白袍军主帅,刘益守则是声名鹊起的新晋军阀,手握雄兵叱咤一方。 羊姜忽然觉得自己还挺有眼光的,起码看上的男人不差,对吧? “呃,我不是堕落了,而是参与到一个更高端的人群里面了,对,就是这样。”
内心里有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她忽然认为自己现在过得还挺不错的。就像是刘益守经常挂嘴边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哦,对了,叫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要是他就只我一个女人,那我少活二十年也是可以的呀!”
回自家院子的路上,羊姜啧啧感慨,自言自语道。 她一路来到刘益守的书房,想看看自己有什么东西在那边落下,更想偷窥一下,嗯,说不定家里哪个娘子的裹胸布丢在那里了呢? “寿阳的地图啊。”
羊姜看到刘益守书房的桌案上摆着一张梁国梁郡地图,寿阳作为那边首屈一指的大城,周边各处都有标记,密密麻麻的。 看来刘益守把准备都做前面了,到那边之后,可以很快接管地盘,发展生产。 “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老天给我一个这么出类拔萃的,唉,命苦!”
幸福也有幸福的烦恼,羊姜叹息了一声,翻了下镇纸下面压着的一叠纸,然后就愣住了。 “建康最强赘婿?”
“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是龙王传人,为报恩,做别家赘婿。作为公主的妻子鄙视,三年不让上床。作为皇帝的岳父鄙视,给个闲散官职让他在家。家中奴仆鄙视,无人伺候。他怡然自得,从不抱怨。”
羊姜一边念一边面色古怪,纸上写的这些,笔迹就是刘益守的,虽然对方练字进步很快,但写得怪异的字体一看便知,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这都是些什么啊……” 虽然莫名其妙,羊姜依然往下看。 “是逢百万胡虏寇边,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朝中文武无计可施,而皇帝依然沉迷享乐不理国事。 某日寿宴之上,十万禁军将士哗变,围困建康城,在城外高喊:请龙王出山救万民于水火! 皇帝环顾寿宴满朝文武困惑问道:谁是龙王? 坐在末座的不起眼赘婿慢慢站起身,往殿外走去……” 一时间,羊姜感觉到整个书房安静得她连自己的心跳都可以听到。 这都是些什么啊!看了这几页纸,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刘益守写的这些,不就是暗示那个赘婿是他自己嘛! 龙王赘婿:刘益守。 昏庸皇帝:萧衍。 看不起他的正室:长城公主。 满朝文武:梁国中枢。 甚至连建康城都懒得改一下! “我眼睛都要瞎了,啊啊啊啊啊啊!”
羊姜把自己的头猛敲了几下。 虽然这样感慨又抱怨,她还是继续往后面翻,然后发现后面的全是白纸,多的一个字都没有了。 “这就没了?”
“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始乱终弃啊!”
羊姜生气的将稿纸抛出去,纸片纷纷落下。她自觉失态,连忙跑去捡地上的稿子。 恍然间她感觉到什么不对劲,抬起头来,看到刘益守已经在书房门口站着,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 “龙王……呃,赘婿,不对,阿郎你不是在下棋么?”
羊姜匆忙间将稿子捡起来抱在怀里,心虚的问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而已,下什么棋啊。”
刘益守叹息了一声,将手伸到羊姜怀里去摸那一叠稿子。 “拿来吧,我写着玩的。”
什么赘婿龙王啊,这事传出去他就社死了! “主公,元亶带着家眷还有一些元氏族人……” 源士康站在书房门口,话说了一半,就看到刘益守伸出手在羊姜怀里摸,而后者紧紧抱着胸口。 三人都感觉空气似乎凝固了一样。 “带路吧。”
刘益守无奈叹息了一声,收回手,有些心虚的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跟着源士康离开了书房。等他走后,羊姜一屁股坐到地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可以在棋道上跟陈庆之争得面红耳赤,却也可以是龙王赘婿! “天啊!阿郎居然是这样的人!”
羊姜捂住脸,嘿嘿嘿的笑出声来,然后捂着肚子狂笑不止! …… 三十多岁的中年大叔,还有八九岁的小男孩A,六七岁的小男孩B,三四岁的小女孩C,还有四五个样貌相近的年轻美人DEF等,居然还有元明月! 刘益守不动声色观察这庞大的阵势,又看了看面前沉稳又带着些许谦卑的中年大叔,平静说道:“鄙人刘益守,请问各位是?”
“在下元亶,淮南王有礼了。”
元亶恭敬说道。 淮南王?我什么时候变成淮南王的? 刘益守心领神会,大概是元颢的北海王名声已经在魏国臭不可闻,断然不能将手握重兵的自己叫成“北海王”。现在占据睢阳,称呼一声“淮南王”并不突兀。 这个元亶,看起来并不傻啊,刘益守面色平静的微微点头。 “我叫元景直!”
男孩A大声说道。 “我叫元善见!”
男孩B大声说道。 “我……我叫元仲华。”
那个三四岁小女孩的声音就跟蚊子差不多。 元明月刚刚要开口,就听刘益守一抬手打断道:“可以了。源士康,你在睢阳城内安顿他们一下,莫要怠慢了。清河王请留步,你我入书房详谈。”
刘益守说出“清河王”三个字的时候,众人都是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清河王是元亶的封爵,刘益守承认这个,就是承认他们的身份。 如今魏国已经彻底动荡,元氏再无一丝权柄,刘益守如果不承认他们的身份,那他们就是羊入虎口! 两人来到书房,刘益守发现这里已经被打扫过,桌案上的所有纸张都被收起来,看上去空空荡荡的,干净是干净了,却显得好像很久没有人用过一样。 还好,那些稿子都被清理掉了,不知道《战神归来》那篇羊姜有没有发现,多半是发现了。 刘益守心中哀叹,脸上却是异常平静,指了指桌案对面的软垫说道:“清河王请坐。”
元亶观察了一下四周,心中对刘益守的评估看低了几分。从书房的陈设看,这一位就是不怎么使用的。 男人不用书房,怎么可能有大出息?在书房里摆书装点门面,不仅是刘益守前世的社会“成功人士”会做,现在这个年代的有权有势之辈,同样会做! 就连元雍都有个装满了书的书房,你怎么能不装点一下自己的门面呢? “国家丧乱,听闻淮南王发檄文起兵讨逆,我等前来依附,以尽绵薄之力。”
元亶说得很客气,但言外之意也很清楚。 他一个元氏宗室,手里没有一兵一卒,能尽什么“绵薄之力”? 但若是你把他扶起来当皇帝,这个“力”就不是绵薄之力,而是洪荒之力了! 刘益守现在缺什么?缺兵马么? 似乎并不缺。 文臣武将,他也有一套班子。元子攸虽然死了,但是刘益守怀里抱着元莒犁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换言之,他跟元氏“关系很深”!背景也是不缺的。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要知道,尔朱荣的正室夫人也是元氏出身呢,他不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嘛! 所以刘益守现在手里还缺一张最重要的牌,才能挟天子以令不臣!要是手里没有“天子”,你能令什么不臣啊! 元亶的态度就有点像是那种欲拒还迎的绿茶,在舔狗面前摆姿态:来求我啊,求我,我就给你! “尔朱荣在晋阳根基深厚,北秀容以北契胡无数,斛律部,莫多娄部,可朱浑部,慕容部实力强大,皆为奥援,不可轻忽。”
刘益守板着脸,如同教科书一样的照本宣科。元亶眉毛一挑,本来想说些什么,却又乖乖闭嘴。 “高欢又名贺六浑,野心勃勃,他背后站着河北世家,又得六镇胡人之力。夫人娄昭君乃是北地大族娄氏,钱粮不缺。 他是两手抓,两手硬,实力强劲! 清河王若是想找人依附,高欢乃是最佳选择。”
刘益守微笑说道。 你都说了野心勃勃,那我怎么可能自投罗网嘛!元亶忽然发现刘益守似乎并不好忽悠! 元亶当然知道高欢是一个好选择,可是,这样的人,足以操控朝局,架空皇帝。要是去了,大小逃不过提线木偶的命运。 有元子攸“珠玉”在前,后来者都会小心翼翼一些。 “呃,时局纷乱,不知道刘都督有何打算?”
大概猜到刘益守的想法,元亶连称呼都变了。 “北面虎狼甚多,我唯恐势单力薄,不可力敌。还好我年轻等得起,眼下只能入梁国,屯兵梁国边境,以待时机。 一旦时机合适,我定将发兵北上洛阳,拨乱反正。”
刘益守斩钉截铁的说道!语气恢弘,气吞万里如虎! 元亶只觉得自己的心落到谷底,哇凉哇凉的。 “在下旅途劳顿,身体不适,想回去歇着了。这便告辞。”
元亶失魂落魄对着刘益守敷衍的打了个招呼,狼狈的退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