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城楼签押房内,刚刚巡视完城楼的高欢,听着小舅子娄昭匆匆赶回来的描述,一时间竟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姐夫,反正这件事就是如此了。要怎么办,你拿主意就好,我没有什么想法。”
娄昭懒洋洋的说道,转身便要走。 “先别走,我还有安排。”
高欢对着娄昭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姐夫,带兵突袭北中城,用不着我来领兵吧?”
娄昭对自己的斤两还是很有数的,没本事就别冒头了,被人打成狗头是小,命丢了那就糟糕了。 “段韶真不愿意带兵去一趟么?”
高欢有些不满的询问道。 他不喜欢手下人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尤其是抗命。段韶就是出了名的有自己的想法,甚至有时候不给高欢面子。 “段孝先的想法也没问题,白马渡的那支梁军是真的生猛。你看给我胳膊上划了一刀现在还没好利索呢。”
娄昭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胳膊说道。 高欢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梁军精骑生猛是真的,娄昭武艺拉胯也是真的。 “莫多娄贷文之言甚有道理,北中城空虚,斥候确有来报,我已经提前知道了。其实我最近也是在考虑要不要从西面出兵奇袭洛阳,釜底抽薪。你这么一说,看来确实是要行动才是。”
高欢沉声说道,显然是对莫多娄贷文的想法比较认同。 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谁都知道上次凶名赫赫的白袍军之所以最后狼狈退走,就是因为洛阳意外丢失而不得不撤军。 既然有前面的榜样,那么复刻从前的战例,是胜算很高的办法。高欢没有理由不用这一招。 从这个角度看,高欢在军略方面还是很有才华与想法的。当然了,临阵指挥水平那是另外一个概念。 “这样吧,你和……嗯,薛孤延、韩轨他们领兵两万,先去枋头,与莫多娄贷文汇合,凑足三万兵马,然后直接向西进军北中城。 段韶既然不愿意去洛阳,那就让他继续守枋头城,防备梁军偷袭。”
高欢想了一下说道。 “嗯嗯,那就好。”
娄昭点点头,刚想走,突然察觉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的。 “姐夫,我也要去么?我就不去了吧?我去又没什么用。”
娄昭苦着脸说道,双手合十,一副哀求的模样,看得高欢又好气又好笑。 发现高欢也在犹豫不决,娄昭继续小声说道:“姐夫,奇袭北中城,也算是倾巢出动了,姐夫不亲自带兵怎么行?就是我去,也压不住那些骄兵悍将啊。”
一大堆废话的娄昭,总算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说到点子上了。 这么多兵马,分属不同部曲,要是没个强力又有威信的人统帅,打顺风仗还好说,一旦战局不顺,容易耽误大事。 众将若是有分歧,到底听谁的,到时候吵架闹哄哄,吵不出结果怎么办? 这些问题,都不是闹着好玩的。 “那样也行吧,你就在邺城好好呆着。”
高欢叹了口气,刘益守还真是要人老命,一点都不消停的。不过这回梁军的攻势也就这样了,等收复洛阳,梁军留下一地鸡毛后撤走,老故事的重演。 不知怎么的,高欢觉得这场面有点像是黄毛趁着丈夫不在家,把留在家里的妻子玩弄了一番后扬长而去,等丈夫回家后收拾烂摊子。 河南之地大量户口被掳掠,这样的伤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高欢思绪一阵恍惚,好像回到了孝文帝南迁之前的岁月,北魏拓跋氏开荒的那个时代。 “去吧去吧,我还忙着呢。”
高欢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他心中异常的烦躁,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那种感觉就像是夏天的时候一堆蚊子围着自己转,忍又不能忍,打又打不到的那种憋屈。 一天之后,高欢迅速召集邺城及周边所有剩下的精兵南下枋头,这些人马本来是高欢用来跟梁军在河北决战的。一口气全部拉出来,不可谓没魄力。 得知高欢到来,莫多娄贷文大喜,高欢在枋头城内誓师,他亲率三万主力西征北中城,留段韶本部人马镇守枋头,防备梁军偷袭。 高欢还当众批评了段韶用兵保守,不知进取,激将暗示他能随军西征。但段韶不为所动,坚持要留守枋头,高欢亦是无可奈何。 毕竟,白马渡的梁军凶猛异常,又是刘益守亲自领兵,这苦差事麾下众将没有一个愿意下场的。既然段韶坚持要留在枋头坚守,不如让他求仁得仁好了。 …… “报!韦将军攻占轵关,晋州通往洛阳的路,已经被堵死了!”
离旧函谷关以西不远的新安(三门峡以东)城头,率军出征的贺拔岳,终于从信使那里听到了自己最想听的消息! 自从上次玉壁之战大获全胜后,河东那墙头草世家们,便头也不回的把高欢抛弃,投入到自己的怀抱。 献出了大量粮草。 要不是有这批粮草救急,他们去年冬天就饿死了! 如今,听闻梁军攻魏,打得高欢毫无招架之力,造成洛阳兵力极度空虚。关中之民大面积的忍饥挨饿,连军粮都要断了。 此等窘境,让贺拔岳下定决心,全军出击,到洛阳干一票大的! 这个提议一出,麾下文臣武将,无不欢呼雀跃,不存在任何反对的声音。出兵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要如何用兵! 贺拔岳困守关中,哪怕如今经略了河东,也缺乏争霸中原的触手与桥头堡。关中连年大旱,真是让人苦不堪言。 南不能走巴蜀,东不能出潼关,其间的困苦,只能说谁碰谁知道。当年秦国也是在夺得三川郡之后,才开始指哪打哪的。 巴蜀这边贺拔岳暂时没什么办法,不过如今洛阳这块肥肉摆在眼前,贺拔岳和他的小伙伴们可是不会放弃的。 在经过了一番热烈讨论之后,出兵的策略终于被定了下来。 洛阳号称小四塞,西边是潼关一条路走到黑,北面被邙山屏蔽,唯有西北方向是北中城与河阳关可以渡河到河北。 北中城的西北是轵关,连通着晋州,高欢的兵马可以通过晋州增援。北中城的东面是河内,在高欢势力的严密控制当中。聚集在枋头的兵马,就可以直接沿着黄河西进到河内。 这个方向会是高欢大军增援的主要方向。 洛阳以东是虎牢关,如今也被刘益守让给了元魏的杂鱼军队驻守,形同虚设。 因此,这次出兵的重中之重,就是北中城与河阳关的控制。等出轵关的这一路兵马控制了北中城,贺拔岳就可以带着大军主力从潼关攻打洛阳。 事实上,贺拔岳现在已经带兵出了潼关,来到了新安城密切关注洛阳的局势,就等着轵关的消息呢。 “阿岳,可以动手了吧。”
身材魁梧的贺拔胜拱手对贺拔岳说道。二人眺望东边,似乎都看到了洛阳城的城墙一般。 “此番孤注一掷,我心中亦是难安。”
贺拔岳叹了口气,有种说不出来的忐忑。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贺拔胜疑惑问道。如今关中之兵几乎倾巢出动,没有输的可能!不管是军心还是士气都高昂到了极致,军中自上而下都要饿疯了! “斥候来报,刘益守屯兵荥阳和白马渡,意图不明,似乎要攻河北。如此人物,岂能等闲视之?”
贺拔岳叹息了一声。 如果可以,他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如果关中还是如秦代一样沃野千里,他大可以当乌龟笑看风云;如果……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该多好啊。 这次之所以会出兵,就是刘益守之前派使者送去的“攻略”。也就是说,这次两家实际上属于“各取所需”,完全不是同盟关系,甚至不排除兵戎相见。 既然是打的默契仗,那么能从这番围猎中拿到多少猎物,就各凭本事,不要怨天尤人了。 贺拔岳也不想来,但他不能不来。他不来,手下人就会哗变,人心就散了。要不怎么说刘益守这个人不可小觑呢,他总知道你最缺最需要的东西,让你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阿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轵关通道已经被堵,高欢无法偷袭我们侧后方,是时候攻洛阳了。洛阳虽然不比当年,但还是比我们居住的长安要富庶多了,无论抢些什么都好,都能解燃眉之急。 若是能守住洛阳,则将来都不必担心关中缺粮了!”
贺拔胜最后这句话深深刺激了贺拔岳的神经。事实上正如贺拔胜所说的那样,得到洛阳以后,新掌控的土地,外加已经投靠过来的墙头草世家所掌控的河东,想来关中不会再缺粮了。 这两个地方,历来都是稳定的产粮区,受气候影响比较小。 “也是,多说无益,直接出兵吧。”
贺拔岳紧紧握拳,已经下定了决心。 二人来到县衙,召集众将点兵。很快人都到齐,看到所有人都摩拳擦掌的样子,贺拔岳暗暗点头。 军心可用,再不出兵,更待何时! “李弼!”
“末将在!”
“你与蔡佑领兵五千,从南面攻河阳关。攻破河阳关后,与韦孝宽之兵合围北中城。如果一切顺利,那么在北中城与河阳关一线设防,阻击高欢从河内那边而来的援兵!”
贺拔岳稳稳下令道。 “得令!”
人高马大的李弼上前,拿了令箭就走。 “李远、李穆!”
“末将在!”
“领三千精兵为先锋开路,清理高欢军斥候后,在洛阳城西面扎营。我亲率主力随后便到。”
贺拔岳拔出一支令箭交给李远。 这二人来自陇右李氏,皆为能征惯战之辈。此番关中大军倾巢出动,李氏兄弟二人自然是不甘落后。 “其他人随我在中军一同前往洛阳,都散了吧。”
贺拔岳简单的安排了下去。这一战没什么好说的,直接硬刚,赢就是赢在刘益守创造的战机上。如今高欢大军主力被梁军牵制,势必不能全力防守洛阳。 至于目前占据洛阳的元氏宗室,谁也没把他们当回事,也不认为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一如当年的北海王元颢一般。 等众人都散去之后,贺拔胜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疑惑的问道:“万一我们攻破虎牢关以后,刘益守反手给我们一刀怎么办?”
关中的兵马要是被高欢和刘益守夹击,那就大事不妙了。贺拔胜感觉这种可能性虽然微乎其微,但也不能排除发生这样荒谬的事情。 “谁知道呢,开弓没有回头箭,赌一把吧。”
贺拔岳微笑说道,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刘益守绝不会跟高欢联手夹攻。 …… 春雨贵如油,下了一天的小雨,到了晚上,月亮出来了,都是带着毛边的,看起来有些惨淡。刘益守站在荥阳城头,远眺北方,双手放在背后,背影看上去有些寂寞。 阳休之写完了今日的“北伐纪要”,来到城头找刘益守聊天,哦,或者叫拍马屁更合适一些。 “主公在想什么呢?”
阳休之轻声问道。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 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刘益守吟诵完几句诗,便是幽幽一叹。 《木兰辞》现在虽然还没被收到乐府诗里,但北朝民歌的某些句子早已被人熟知。颇有文采,读书万卷的阳休之对此一点也不陌生,可不敢说这是刘益守的“原创”。 “呃,主公是想说什么呢?莫非此番出征还有曲折么?”
阳休之有些疑惑的问道,今夜刘益守的情绪有点古怪啊。 “一个普通的军士,出征回来之后,都是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此番北伐班师回到建康,萧欢拿什么赏赐给我呢?总不能说赏我当天子吧。”
刘益守看着阳休之笑道,只是这笑容和从前不太一样,有些意味深长。 功高震主,赏无可赏,唯有赐死,鱼死网破! 阳休之脑中蹦出几个心惊肉跳的词来。 这次北伐如果成功班师回朝,不说新占两郡之地,掳劫人口无数。就说这一往无前,逮谁打谁的气势,南朝数百年,能有此成就的也就寥寥数人而已。 哪怕萧欢什么也不想,其他人也会帮他想的。 “主公是说,要行伊霍之事?”
阳休之吞了口唾沫,心跳加速。 “我现在行的难道不是伊霍之事么?”
刘益守反问道。 完了完了,伊霍之事都不满足,那只能行操莽之事了,阳休之心乱如麻。 “主公,此番回去就废掉萧欢……好像有些操之过急了呀。”
阳休之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其实我什么也没想,就是怕其他人乱想啊。”
刘益守淡然说道,面色平静,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