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高位的刘益守,虽然是把建康的所有事务都暂时交托陈元康打理,想在寿阳好好陪一陪刚刚生下女儿的萧玉姈,但是像他这样的顶尖政治动物,是不可能有真正清闲时光的。很快他的平静生活就被打断,重新陷入忙碌之中。 在寿阳跟萧玉姈温存了没两天,南面便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萧玉姈的兄长,当初被刘益守放了一马后在江州蛰伏,面服而心不服的庐陵郡王萧续。因为整日饮酒无度意外暴毙!年仅三十五岁! 而且这一位对身后事没有任何安排! 这个消息着实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稍微打听了一下内情后,刘益守也就释然了。所谓自作贱,有天收,萧续的结局一点都不令人惊讶,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萧续自从当年起兵失败退回江州湓城后,便深感刘益守兵力雄厚且麾下将校骁勇善战,又是掌控朝廷中枢占据大义无法动摇。 对方若是奉天子以讨不臣,自己再次起兵胜算几乎为零,还不如苟在江州,反正朝廷一时半会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他们这样的藩王,进取肯定不足,自保暂时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句话,那一战打得萧续没有信心再去争夺皇位了,可他也不想把小半个江州之地就这么白白交出来! 于是决意放飞自我,开始彻底摆烂躺平的萧续,便是整日借酒浇愁不理政务,打着能浪一天是一天的想法,无底线的纵情声色。 日积月累,积毁销骨,他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不再是当年那个单挑武将都不虚的勇武藩王了。 萧续的意外亡故虽然是自作贱,却让刘益守敏锐的意识到,削藩的大好时机,已经提前到来了。 藩王的事情本身就不好处理,容易让人认为自己想谋朝篡位,也容易让如今各管一摊的萧氏宗室重新抱团。 这些会给刘益守将来取而代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如今萧续暴毙,对刘益守来说可谓是天予不取必遭其咎。 于是他在安抚了因为生女整日闷闷不乐的长城公主萧玉姈一番后,便火速前往建康,与陈元康、王伟等人商议过后,以天子萧欢的名义下诏: 庐陵郡王的遗体就地安葬,无须运回建康,朝廷中枢亦是不会为他举行国丧。萧续生前并未指定世子,因此将其封国一分为二,朝廷不会收回封地。 长子萧凭继承庐陵郡王爵位,封地江州湓城(九江市),次子萧应新封鄱阳王,封地在鄱阳(鄱阳县),二人同样无须到建康述职,只需要将萧续的葬礼办好即可,将来建康中枢会派遣王府长史到这两地处理后续杂务。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封诏书,和从前分封萧氏宗室的规矩有了一个最大的不同,那便是推恩! 推恩令没什么稀奇的,西汉时期便是中央对付宗室藩王的利器。 将封国划分,每个儿子都有一份,地盘越来越小,越来越没办法跟中央对抗,这是一个无解的阳谋,除了谋反。 联系起之前建康中枢一道又一道的改革政令,如今梁国加强中央集权的趋势非常明显。 建康这颗在萧衍时期昏庸不堪的“大脑”,正在迅速的苏醒,并将触角伸向全国各地,一步一步收回曾经丧失的各项权力。 朝廷的诏书送到江州湓城没多久,位于江州豫章郡(江西南昌)的豫章王萧纶坐不住了! 他和萧续都是不修兵戈的藩王,都比不得兵多将广,野心勃勃的湘东王萧绎。而且和萧续一样,这几年萧纶也是放纵自己,放弃了染指皇位的打算,在豫章郡摆烂躺平。 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纵情声色,而是喜爱上了打猎,所以身体还算硬朗。更让萧纶害怕的是,他有三个儿子,比萧续还多一个,然而封地豫章看起来很大,西面却都是江州酋帅们的自留地。 儿子比萧续多,处境比萧续差,自己死了以后,家里那三个不肖子要怎么过生活,萧纶简直不敢想象。 那么大一块地盘,在建康中枢的大地图上是分封给萧纶的,好像对他还挺厚道的,但实际上萧纶能管辖的也就是豫章郡部分地区,出了城往南几十里,他的话就不管用了! 刘益守前世的时候,豫章郡以南就是革命老区,多山而穷困。 这个年代更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时候,梁国官府在当地的存在感,仅限于建康城内尚书府的账册上,实际上都是本地酋帅在管理山民。大事跟当地县令打个招呼,小事他们自己就处理了。 这些人时而被朝廷招抚,被封个刺史什么的官职,时而借故反叛,用起兵的方式向梁国中枢讨要好处。父传子,家天下,俨然国中之国。 总之这里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听调不听宣,至于最坏能坏到什么程度,那只能说拭目以待了,没有下限。 所以萧纶的实控地盘不但没有萧续大,而且还时刻受到西面的威胁。朝廷现在推出的推恩之法,对他的威胁大到不可想象! 没过几天,派出许多探子,在建康严密关注江州局势的刘益守,就被萧氏一族藩王所固有的无脑冲动给震惊了! 豫章郡的萧纶亲自领兵走水路到鄱阳湖,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藩王还未就藩的鄱阳县。 他打出的旗号就是反对朝廷推恩,要为自己的侄子萧凭争一口气! 萧纶明面上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朝廷收回推恩令,至于鄱阳县会不会还给萧凭,那就要看萧凭有没有本事从他手里要回来了。 如果建康那边颁布诏令让萧纶当个“江州王”什么的,他肯定不会反对! 现在就有个很棘手的问题摆在朝廷中枢面前,或者说摆在刘益守和他麾下的亲信面前:究竟要以怎样的手段收拾萧纶才好? 建康中枢好不容易在刘益守等人的努力下,通过打击世家豪强,更新律法条令恢复了些许权威。如今萧纶跳出来打脸,要不要反击已经不需要争论。如果示弱,前面的努力便会化为乌有。 令所有人在意的事情只是要如何去收拾萧纶才能巩固中枢权威!那些正在观望的潜在盟友和蛰伏敌人,都在等待建康朝廷中枢的应对。 于是这件事便成了最紧急事项,摆在了刘益守书房的案头。 …… 秋高气爽,旌旗猎猎。 刚刚入秋不久,高欢就听从次子高洋的建议,命段韶带着整编不久后的一万嫡系兵马,屯扎于邺城西北的临水县(河北磁县),并在这里选中了一处密林,在四周布防。 随后,高岳带着补给的队伍赶到,将数百头野猪、鹿等动物作为秋狩的猎物,在密林中放生。然后在临水县县城不远处搭建高台,等候高欢的到来。 为了“彰显军威”,高欢几乎是把这一万兵马武装到了牙齿,把府库里的盔甲能换上的都换上了。但为了不“打草惊蛇”,对外宣传的基调却非常温和甚至是温情。 各方贵人,皆可莅临游玩,携女眷而来亦是美事。参与秋狩者,一人带苍头(或家仆)两名入林,只当是游山玩水。 总之,这次秋狩就是为了放松的,顺便大家联络一下感情。 邺城里无论朝廷官员,还是各路将校,只要是有身份的人皆可参与。看谁的猎物更多,还会设排名,并且有丰厚奖励。 为了表示诚意,霸府更是倾巢出动,高欢的家眷自娄昭君以下,无论男女老少,悉数到场。有高欢做表率,秋狩的军事氛围大为减轻,看上去更像是个高欢牵头组织的大型游乐活动。 当然,类似的场面其实在北魏前期也非常常见。不过那时候秋狩除了交流感情,交换利益,弘扬武德外,更多的是为了打猎获取肉食,游牧民族生产生活的意思更重一些。 很多人都是暗暗揣度,高欢此举,只怕是为了选拔军中新锐将领。毕竟,是否善于打猎,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这个人的武力与脑力。 至于最多只带两个苍头,也很好理解。这不是在考验团队能力,而是看个人武勇如何。带多了人,就看不出领头之人的能力如何了。 比如说高澄和段韶一队,带着好些人打到了一头野猪。那这头野猪是算高澄打到的,还是算段韶的?段韶会跟高澄争夺猎物么?到时候就根本说不清楚了。 所以高洋以南郭先生独奏乐为例,劝说高欢的时候,高欢大为欣赏,深以为然。这次秋狩,多少要看一下麾下众人各自的本事如何。 此外,高欢还有个隐藏的目的,暂时秘而不宣。 他跟赵郡李氏出身的李希宗提过了,想让长子高澄与对方的长女李祖猗联姻。李希宗不好拒绝,只是说希望双方先见一面再说。 高欢希望借此机会,让双方见个面,把婚事彻底定下来。要是搞得秋狩像军事演习一样,还怎么谈联姻的事情?军演是要在秋狩完成以后,等大家心情都放松下来以后,再予以震慑! 先礼后兵,先谈妥婚事,再让赵郡李氏的人看看自己麾下雄兵,这样便可以恩威并施。 与赵郡李氏联姻,可以极大的稳固蠢蠢欲动的河北世家,在里面打出一个缺口,弥补损失了李元忠后的缺憾。 这对于高欢继续推行改革是非常有利的。 至于李祖猗长得如何,高欢也见过本人了。简单概括就是花容月貌惊为天人,配瞎了一只眼睛的高澄简直绰绰有余,难怪李希宗有些不情不愿。 然而到了秋狩开始的前一天,高澄还是差点让高欢发飙了! 华丽的高台上,高欢指着台下拿着根短矛,穿着一身灰色麻布衣的兰京询问道:“兰京不是你的苍头,你带他来做什么?”
“父亲,孩儿想到了一个额外的彩头。让兰京提前一天躲在密林里面,谁能抓到他,谁就是头名。这样的话,也能省去争论谁是第一的麻烦。”
高澄振振有词的说道。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高澄说的虽然是歪理,却也有不容反驳的地方。 狩猎嘛,最后是称重呢,还是看谁猎到的最大?怎么评价谁是第一?需要有一个硬标准。 你打到两头鹿,我打到一头野猪,数量你更多,重量却不如我,那到底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这样就会导致各说各话,最后变成了拼背景拼爹。 高澄是世子,要跟你争,你会为了这点事情跟他去争么? “嗯,言之有理。”
高欢微微点头,似乎觉得高澄的话也不是在瞎胡闹。 “可是这家奴听说就桀骜不驯,时常被你教训。他要是跑了怎么办?”
高欢疑惑问道。 “父亲,如果兰京跑了,那不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么?那样我们对刘益守就有交代了,父亲不是一直觉得不该失信于人么?兰京自己跑路了,就不算我们失信了吧?”
高澄嘿嘿笑道,好像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那为何要给他兵器?”
高欢总觉得不妥。 “没有兵器,在密林里被野猪吃了什么办?”
高澄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话虽如此,高欢总觉得他好像是有什么其他图谋。 “如果兰京反抗呢……” “杀了也就杀了吧,那是他自己寻死。”
高澄冷冷的说道。 高欢算是明白这位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了,他就是为了玩乐,为了看到兰京奔逃的时候那仓皇失措的模样。密林外围全是精兵把守,兰京两条腿肯定跑不过四条腿的马匹。 给了兰京希望,最后却只有绝望,就算是高欢也感觉有些不忍心了。 “秋狩过后,兰京就送到段孝先那边做苍头吧。”
高欢轻叹一声,感觉不能再这样放纵高澄了。士可杀不可辱,高澄的做法越来越脱离应有的规矩。看到高洋现在都可以为自己出谋划策了,高欢觉得是时候对高澄进行一些有效的约束了。 “好的父亲。”
高澄面无表情的拱手说道,倒是让高欢有些意外,他原以为对方会激烈反对。 秋狩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高欢没时间继续跟高澄闲扯,撇下他忙自己的去了。 高澄走下高台,来到兰京面前对他说道:“只要你秋狩不被抓住,你就自由了。如果被抓住,你死定了。我父说让你以后跟着段韶,但你只有逃走和死两条路可以走。去吧,跑远一点,我说到做到。”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说道。 兰京二话不说,背起装着三天干粮的袋子,拿着那根短矛就走。 等他离开后,苍头薛丰洛有些担忧的询问高澄道:“兰京这奴仆有反心,万一世子入林后他心怀不轨,那岂不是……” “谁说本世子要入林了?”
高澄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薛丰洛说道:“本世子这次,只为了李祖猗而来的,要狩猎也是狩猎美人,谁想去林子里抓野猪啊。 你们进去一下就出来,然后我来找你们,一起去找李祖猗的帐篷。兰京连我的面都见不到,呵呵,我会蠢到给他机会杀我么?”
高澄一脸嘲讽说道。 “还是世子神机妙算啊,兰京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世子根本就不会去抓他。”
薛丰洛嘿嘿笑道,随即二人鬼鬼祟祟的在一旁密谋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