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高澄的意外暴毙,高欢期许甚大的秋狩戛然而止。接下来的除了各回各家外,就是办丧事吃席一条龙。 灵堂上真哭的假哭的都有,人间百态一览无余。下葬后盖棺定论,高澄充满争议的一生,以一种极为屈辱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高澄双腿一蹬什么都不必去管,可他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却需要人来收拾。 丧事虽然办完了,可魏国的政治风暴却才刚刚开始! 霸府的书房里,头发几乎是一夜间全白的高欢,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油灯前,他枯坐着好似木偶一般,动也不动。 压在镇纸下的一大堆文书,似乎很久都没有翻动过了。 此刻高欢脑子里出现了当年洛阳永宁寺大火的情景,一个又一个的美妇人倒在血泊之中,然后被大火吞噬,烧成灰烬。 她们也曾哀求自己求放过,但自己那时候却毫无怜悯的将那些妇人们全部杀死,只因为担心东窗事发后无法收拾局面。 如果时间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做么? 恐怕还是会的。 想到这里,高欢内心一阵阵的惆怅。 “当年刘益守妇人之仁,莫非是担心将来遭到报应么?可若是有报应,应在我身上就可以了,何苦应在阿澄身上?”
高欢长叹一声,深恨之前收了钱却没有将兰京交还给刘益守。来自死敌的善意,自己没有接受,果然就遭到了现实的鞭挞。 “惜哉阿澄,痛哉阿澄!”
高欢捶首顿足,悔之晚矣。 正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敲响,高欢整理了一下衣衫,平静应声道:“进来吧。”
“事情查清楚了么?”
一看到进来的是段韶,高欢面色一紧问道。 “回高王,基本上查清楚了。”
段韶微微点头说道。 基本上查清楚了,也就是说还有些没有完全查清楚。 “嗯,你从头开始说吧。”
高欢压住心中的悲痛说道。 “李希宗这次带来的女子不是他女儿李祖猗,而是李氏另一支的女子,名叫李昌仪,与李祖猗年纪相仿。”
这个消息高欢之前就知道了,只是没有点破当面打李希宗的脸。 他有些不悦的皱眉责问道:“就查到这点东西么?”
“世子之前与府里苍头薛丰洛等人商议在秋狩时……计划潜入李祖猗所在军帐,并为此贿赂军中参与巡营的将校,让他们提供便利。”
段韶硬生生将“强奸”两个字忍住了没说,毕竟死者为大。 就算高澄想强奸别家女子,高欢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问题,从他处理高澄与郑大车通奸之事就已然表现得很明白了。 “继续说。”
高欢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心中一阵绞痛。那些事情他其实也知道,只是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装作不知道,没想到就真的出了大事。 “世子行事不密,对兰京疏于防范,让对方得知了全部计划。属下猜测兰京是将计就计,进入树林第一晚就折返回营地并潜藏起来了。只是,他躲在那里却不好说。”
段韶硬着头皮说道。 “那你到底是在查什么!”
高欢咆哮着将手边的镇纸丢了过去,砸到地上一声巨响。他没有对着段韶去扔,段韶亦是一动不动没有躲闪。 整件事最大的一个破绽,就是第一晚的时候,兰京到底在哪里!他一定躲在营地里,不过问题只在于究竟是哪个军帐,是谁在给兰京打掩护! 也就是说,参与秋狩的所有人当中,必定有一个是想高澄死的,或者说是想掩护兰京跑路的! 高欢让段韶调查,不就是为了查这件事么? 至于为什么段韶不肯查,或者说不肯说,也正是高欢不愿意让其他人去查的主要原因。 次子高洋,嫌疑最大!所谓疏不间亲,哪个外人会去细查这样的事情? 所有证据,都指向高洋,第一晚的时候,兰京隐藏在高洋那里的可能性极大!就算刺杀高澄的事情不是高洋策划的,他也很可能是包庇兰京的间接罪人! 兰京曾经是高洋的奴仆,后被转到高澄那边,在那之前,兰京会不会已经被高洋收买? 以高洋手里的资源,弄清楚高澄的动静与布置易如反掌。否则兰京一个奴仆,如何能把握时机那么准确? 为什么兰京刚刚跑出来,高洋就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了,他又不是全知全能的。除了这件事是他策划的,还有第二种说法么? 更诡异的是,被高澄折辱千百次不自尽的兰京,杀了高澄后逃走时见到高洋就自尽了?你敢信这是个处心积虑要逃跑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么? 更别提自尽前兰京还对高洋抱拳行礼! 高欢现在根本没精力去跟李希宗扯皮,他就是想知道,是不是家里老二杀了老大! “高王,李希宗不带女儿前来,也有嫌疑。”
段韶补了一句,却是见高欢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继续说类似的话了。 李希宗只是担心带李祖猗来,导致她被高澄强奸罢了。后面发生的事情证明李希宗的担忧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这种丢脸的事情,高欢怎么好意思摆在明处去说? “阿洋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查清楚了么?”
高欢沉声问道。 “二公子的侍从赵彦深说,二公子是去捉奸的。”
段韶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心中暗恨高澄这家伙死了都不消停。 “有点意思啊,本王倒是小看他了。”
高欢叹息说道,心中已经信了七分。 高洋会出现在那里,确实很古怪,但高欢觉得他应该是与兰京关系不大,如果这件事不是他策划的话。 高欢之前就认为极有可能是高洋为了争夺世子之位,故意要让高澄丢一个大脸! 秋狩这个节骨眼去强奸世家嫡女……怎么看怎么没有德行,将来怎么号令天下? 不得不说,高洋的切入点很毒辣,也应该很有效。虽然未必会让高澄失去世子之位,但让那一位难过一段时间还是很有可能的。 “依你之见,赵彦深的话可信么?”
高欢目光灼灼的看着段韶询问道。 “回高王,其实二公子那边的交代可不可信,关键要看兰京在秋狩第一夜的时候,是在哪个帐篷过夜的! 如果是在二公子的军帐内过夜的,那他就是整件事的策划者。如果不是,那么就如同赵彦深所说,二公子只是为了给世子一个难堪而已,犯不着做那些无用的事情。”
段韶额头上冒出冷汗,顶着高欢的压力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有点道理,只不过,这次秋狩,几乎每个人都是拖家带口的,军帐里多个人,又岂会毫无风声?”
高欢有些疑惑的问道。 其实他早就暗地里查过了,高洋身边那么多奴仆,自然不可能众奴仆众口一词的一齐否认见过兰京。 也就是说高洋应该是没有嫌疑去刺杀高澄的。 至于他没有窝藏兰京的嫌疑,并不能完全排除,所以还没有实证来证明他没有策划这场刺杀。 “回高王,可以把霸府的奴仆都集中起来互相检举,或有收获。”
段韶心虚的说道。 “下去吧,这件事你不必查了,我让刘桃枝去处理吧。”
高欢摆摆手,让段韶退下。 “喏。”
段韶恭敬退下后,顺手关上了书房门。 等他走后,高欢心中忽然涌起一个疑问来。 那些参与秋狩的人,特别是河北世家之人基本上都是携家带口; 但很多组织秋狩的亲信官员却不是。 这些人都是单独的营帐,而且只要不招呼亲兵进来,基本上不可能有人进入,更不可能在里面翻箱倒柜的找人。 比如说孙腾。 比如说娄昭。 比如说……段韶本人! 难道内鬼就在这些人里面么? 高欢感觉一股凉气从脊梁骨直冲天灵盖。 他越想越是觉得段韶之流的亲信主将们嫌疑很大,因为谋士群体,几乎是天天要跟他见面,很容易被看出破绽来。 倒是那些亲信主将们当时都在树林周边布防,碰到甚至抓到兰京的可能性太大了。 段韶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可谁又能保证他没有二心,或者那时候脑子昏头,妇人之仁了一把呢? 高欢托起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记得段韶之父段荣曾经跟刘益守共事过,相处非常融洽的样子。 段韶会不会因为他爹段荣的关系,放了兰京一马想卖刘益守一个人情呢。毕竟刘益守千金赎人的事情人尽皆知。 不过段韶本希望对方跑路,却没想到兰京却反杀了高澄。要是那样的话,让段韶去查案,定然不可能找到真相啊! 想到这里,高欢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 抵达了江州后,刘益守让韦黯在江北的大雷戍建立水寨,水军则屯扎雷池。 大雷戍的位置非常重要,扼守着雷池的入口,而雷池是江北的一个大湖,战略位置极为重要。史书上有浓墨重彩的描述。 东晋咸和二年(公元327年),历阳镇将苏峻,联合寿春(寿阳)镇将祖约叛乱,向建康进攻。忠于朝廷的江州刺史温峤欲火速统兵去保卫建康。 在建康掌管中枢朝廷的庚亮得知后,担心当时手握重兵的荆州刺史陶侃乘虚而入,因此在《报温峤书》中说:“吾忧西陲,过于历阳,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
这便是成语“不得越雷池一步”的来历。 大雷戍北面是面积不小的雷池,对岸便是湓城。当刘益守带着胡僧祐、阳休之、斛律羡等人抵达的时候,萧续的两个儿子萧凭和萧应,都领着一帮王府臣属出城迎接。 “姑父终于来了啊!”
萧凭激动的上前握着刘益守的双手说道,却是看到刘益守面无表情,好像来者不善的样子。 他连忙将自己的手收回。 “来人啊,将与萧纶勾结的藩王萧凭拿下,待击破萧纶后一同问罪!”
刘益守指着萧凭大声说道,早有准备的亲卫如狼似虎扑上去将萧凭擒拿并捆绑了起来,看得湓城外一众人等都惊呆了。 “萧凭勾结萧纶,破坏朝廷推恩之法,图谋造反罪不可赦。天子有命,让本王捉拿其回建康问罪。若有同党,一并捉拿。有什么冤屈,当着天子的面去讲,本王奉命行事不想过问那些事。 你们,谁是同党的站出来!”
刘益守环顾众人问道。 萧凭手下那些长史、参军之流的人,都不自觉的站在了今年不满十岁的萧应身后,跟萧凭撇清关系的意图再明白不过了。 只是萧应这孩子还不太懂事,此刻都已经吓傻了。 刘益守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姑父会为你主持公道的。鄱阳王你当定了,等本王击破萧纶,就派人送你去鄱阳县就藩,你就放下心来,先在雷池那边好好修养吧。 如今湓城可不是太安全,要是伤到了可不太好呢。”
说完,他对阳休之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领着萧应离开了。 “军情紧急,本王现在接管湓城,你们没有意见吧?本王一向都是从谏如流,有什么意见尽管说,事后本王是绝不会打击报复的。”
刘益守看着湓城外一干人等,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我等恭迎吴王入城。”
众人一齐跪倒行礼道。 得,一看这位吴王就是个狠角色,还是从了吧。 在场所有湓城官员的想法都出奇一致。 “接管城防,查一查城内有没有萧纶的奸细和萧凭的余党!不要冤枉一个好人,但是更不要放过一个坏人!”
刘益守回过头对早已跃跃欲试的胡僧祐说道。 “得令!”
胡僧祐带着大军入湓城,刘益守这才将跪倒在地的众人一一扶起。 “果然是众志成城,本王相信平定萧纶叛乱,指日可待!来,都随本王入城!”
刘益守哈哈大笑道。 城门外的统摄人心对于刘益守来说当然是小意思,可是江州的局势,却并不像是城门外那样的表演一般快活。 事实上,因为萧纶起兵造反,给豫章郡以南造成了极大触动。南面巴山郡的各大豪酋帅们,都已经按捺不住蠢蠢欲动。 他们打的算盘,就是等萧纶被朝廷教训了以后,再去占据豫章郡,然后等待朝廷的封赏。事实上,当初萧衍在豫章郡安置藩王就藩,也是为了震慑这些豪酋。 湓城的签押房里,一个八字胡的文人对刘益守介绍情况说道:“攻克鄱阳县的萧纶没有继续在各处掠地。 但豫章郡以南却开始乱起来了。 巴山郡豪酋黄法氍,临川郡豪酋周迪,豫章郡西部豪酋余孝倾等人,都在大肆招兵买马。以守卫乡里的名义在各处设置哨卡,图谋不明!”
这些地方都是豫章郡西面和南面的山区,易守难攻。对方打不过就跑入山林里,很不好对付。 听到这些介绍,刘益守瞬间就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图谋不明”啊,这踏马不就是典型的“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嘛。 萧纶顾头不顾腚出兵鄱阳县,跟朝廷大军的实力对比起来,和以卵击石差不多。 既然大家都觉得萧纶这波必死无疑,那干脆就把他老巢豫章郡给摸了吧。等占据豫章郡形成“既定事实”,朝廷为了平息风波,必然会对他们这些酋帅们作出妥协。 这就叫“下雨天打孩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 哪怕打不过朝廷的平叛大军(这种可能性很大),退回山里就可以了,又没什么实际损失。能多咬下来一块新地盘都是赚的。 稍微揣摩了一下,刘益守就明白为什么那帮豪酋们按捺不住了。 实在是出兵风险极小,收益极大,真是让人垂涎三尺啊! 所以此番平叛,对付萧纶只是开胃菜而已,把豫章郡南面那帮人给狠狠收拾一顿,才是重中之重! “你们先各司其职,如何平叛,本王自有主张。”
刘益守慢悠悠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