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本应该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应该是象征着繁荣与兴旺。然而这一年初春,河南的广袤土地上,却上演着凋败与死亡。
东魏与南梁在此决战,国家机器全速运转起来,两军在各条战线上对垒,战斗很快就进入了白热化。
吴明彻部水军运载着屯扎寿阳的彭乐部,来到了项县附近,刚刚整军完毕,便与毫无准备的斛律光和他麾下五千精骑遭遇。
战斗开始之前,斛律光悄悄分了一千骑兵为伏兵,遁入山林,然后大军主力与彭乐麾下步骑遭遇,双方厮杀了两个时辰,胜负未分,但都死伤惨重!
到了傍晚,正当双方都准备退兵之时,斛律光指挥一千伏兵从彭乐军侧后方杀出,大破梁军!由于吴明彻部水军增援阻断,斛律光无法追击彭乐的败兵,只能悻悻回到项县固守。
吴明彻与彭乐商议了一番后,决定还是不要在此地恋战,而是改变计划,带着残兵水路前往悬瓠城,先与刘益守汇合再说。
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但刘益守肯定是知道的。到刘益守那边领罪,比胡乱指挥要强上许多。
二人带着残兵回到悬瓠后,刘益守见到了灰头土脸的彭乐,并未苛责,而是好生劝慰了一番,承诺战后会补齐建制,让彭乐不要操心。
这才将彭乐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吴明彻全程看戏完全无感,额头上一个大写的“尬”字,想走又不方便离开,只能陪着彭乐一起被“安抚”。
刘益守让彭乐就在悬瓠修整,麾下伤兵该治伤的治伤,该补军备的自然会补齐军备,暂时不用出击。
当然了,作为一个老硬币,如果在战场上不好硬刚,那就要想别的办法。刘益守显然深谙此道。
他先是让从建康带水军赶来的王琳部(属于水军偏师,规模较小,人员仅千人,战船十多条),带着斛律羡的落雕,前往荥阳附近潜伏去办正经事。让吴明彻部协助于谨守奇雒城。
随后便立即派遣使者到项县送信,将自己的亲笔信交给斛律光。
也不知道这封信到底是写了什么,斛律光看了以后,立刻就连夜撤离了项县,前往汝阳城与高欢军的主力汇合,并告知高欢:
他的部曲虽然在项县大破一万梁军精锐,但自身也损失惨重,已然无力再战。所以请求带本部人马,撤退到后方长社修整,顺便保证大军退路!
斛律光的要求很合理,麾下战损不少的情况,高欢也亲自核实过,确有其事不是故意避战。再加上斛律光一向都是个老实孩子,不喜欢玩什么套路,所以也没引起波澜。
最后高欢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大手一挥,放斛律光和他麾下残部北上长社,远离了战场。
而刘益守的那封“神秘信件”,斛律光看后就烧掉了,除了当事人外,没人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从这场战争的结果看,这封信很大程度上说是一个影响了战争走向的关键物品,其内容究竟是什么,很是引人猜想。
只不过当事人对此都是讳莫如深,一直到寿终正寝也没有将其告知后人,使其最终成为了一个千古不解之谜,此乃后话不表。
失去项县,对于东魏军的影响是很直接的,这意味着高欢已经不能攻打悬瓠侧翼,只能老老实实的攻打奇雒城后,再沿着汝水南下攻悬瓠,攻下悬瓠后再攻新蔡,从正面击溃梁军防线。
进攻方式的可能性变少了很多!
鉴于失去了最能打的一支骑兵,张保洛便向高欢建议,先退到长社,从长计议。
……
“高王,现在要停也停不下来了!这次已经收复了阳翟,若是攻下南颍川郡的奇雒城,还可以将北面襄城郡的那支孤军解放出来,现在停下来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了!
大军节节胜利之下,何苦要折返回长社呢?”
临汝城的府衙大堂内,此番为先锋领军的莫多娄敬显拱手对高欢说道,语气甚为急切。
他是坚决的“主战派”,原因其实很简单:莫多娄部是小部族,之前连立锥之地都没有,是投靠了高欢才能继续生存繁衍的。
高欢攻略河南这块地盘,对于莫多娄部来说,很重要!这意味着机会!
斛律部就是占据幽州以后,才能混得风生水起的。就像这次斛律光说要退到长社,跟高欢打个招呼就退了。
换成莫多娄敬显,类似的事情是不可想象的!
这种话他根本就不会去跟高欢开口,因为被拒绝只会自取其辱。莫多娄敬显的父亲莫多娄贷文死于河阳关,因掩护高欢撤退,寡不敌众被李弼斩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莫多娄敬显渴望建功立业,他没有退路。
“你们以为如何?”
高欢环顾众人问道,但主要是看着张保洛在说。
“高王,斛律明月说大破梁军一万精锐,姑且他说的全是实话。末将就想问问,难道梁国或者说刘益守麾下,就这么一万精兵么?
失去了项县,汝阳城便直接在梁军的攻击范围内。末将以为,不如先打南顿,再拔项县,解除侧翼的威胁。”
张保洛沉声说道。
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其实是赶紧的跑路,最好是退到荥阳。河南这地方四处漏风,他每天都感觉后背凉飕飕的,生怕被敌人断了后路。
高欢的“分地方案”不能说不好,但再好的东西,也要有命去享受才行。
可惜的是,很多时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话并不是想说便可以说的。
张保洛若是就这样直接把心里话说出来,那可就把同僚甚至自己麾下的部曲给得罪死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他一样警惕的。
比如说现在军中就有很多人都被贪欲给蒙住了眼睛,失去了警觉。
现在魏军气势如虹,哪怕斛律光上次打仗,也是大破梁军精锐,事后军中还有斥候去战场巡视过一番,可以证明斛律光基本上没有说谎。
所以现在高欢军麾下四万多人,自上而下都是盼着打赢以后瓜分河南之地呢!谁在这个时候说扫兴的话,谁就很容易被人记恨。
张保洛作为高欢麾下的一名将领,在如此形势大好的时候说不玩了,他这么搞别人会怎么想?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提一些有用的建议。
“不可!”
众将当中传来一个大嗓门,好似奔雷!
张保洛定睛一看,原来是很早就跟着高欢起兵的薛孤延!此人平日里勇冠三军,却又异常低调不显山露水的,轻易不会发表看法。
“项县以南,乃是绝地,探马都去探查过,水路陆路皆无。若是从汝南攻项县,乃是舍近求远,白白耗费兵马与时机。若是梁军此时急攻汝阳得手,我等皆会成为阶下之囚!
末将建议,速攻奇雒城!所谓一力降十会,无论刘益守有什么招数,我们接着便是,打一次赢一次,总要打到悬瓠的!大丈夫岂能畏首畏尾?”
薛孤延对高欢拱手请战道。
“好!好!说得好!”
高欢抚掌大笑道,显然攻打奇雒城,也是他原本的计划之一,薛孤延算是说中了他心中所想。
没错,刘益守或许准备了十面埋伏,准备了无数套路无数计谋。但战争是由一场又一场战斗组成的,最终胜利也是由一个胜利接一个胜利积累起来的。
在胜负面前,所有的计谋都是微不足道的。战争只讲输赢,其他花里胡哨的都要靠后。
韩信为项羽准备了各种“兵法套餐”,但若是最后结果依旧是项羽带着楚军克服了种种不利,击败了汉军。
那么韩信的兵法计谋,便成了笑话,提都不值得一提了。这就是关于战争的基本逻辑。
“张保洛领一万兵马守汝阳,其余的随本王出征南颍川郡!各军听命行事,有什么想说的,等攻下奇雒城后再说不迟。”
高欢一锤定音,不再没完没了的讨论。众将都领命而去,张保洛本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
如刘益守所料,东魏军选择了东守西攻的方案,也就是放弃汝阳以南那些攻下后好处不多,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战局的南顿、项县等地。
而是选择了攻打临汝西面的奇雒城!
当然了,正常人都会这么选!
奇雒城连通了颖水、汝水、昆水等河流,不仅是南阳的入口,而且四通八达,水路陆路交通繁荣。
扼守住了这里,便可以让河南梁军各部无法互相支援!十个项县的作用,加起来都顶不上一个奇雒城!
事实上,高欢军中很多人都觉得,只要攻下奇雒城,此战便可以结束了。因为借助奇雒城与汝阳,便可以在河南建立一条较为稳固的防线。
萧衍时代,梁国与北魏,也基本上就是稳固在这条分界线。反复争夺易主的是悬瓠!
但是高欢知道,如今梁国的国力,比萧衍时代,增长了许多,尤其是军力与军队士气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可东魏比北魏,那可是全方位的差距,弱了太多。
高欢认为,现在看起来梁国还未在河南发力,所以魏军暂时还有优势。一旦等刘益守调集大军反攻,双方的力量对比就要倒转过来了。
要是把战线维持在奇雒城与汝阳郡,高欢可没信心自己能维持得住战线,因为现在南阳也在梁国的掌控之中啊!
高欢集中三万兵马攻奇雒城,镇守南颍川郡的于谨顿时就感觉压力山大,东魏军士卒不要命一般的攻城,于谨在第一天就用上了预备队,好不容易才顶住!
刘益守提出的“逐渐减少守军”的策略,于谨根本不敢施展!奇雒城完全不必装出“摇摇欲坠”的模样,因为在东魏军的四面围攻之下,城池那是真的摇摇欲坠了!
东魏军不分昼夜的攻城,于谨根本扛不住,连续两个晚上都没睡觉。第三天,也是攻势最凶猛的一天,魏军一度攻上奇雒城的城墙。
最后还是靠着吴明彻违反刘益守的军令及时出现,在护城河上跟攻城的东魏军大打出手,这才堪堪挡住了对方的攻势。
奇雒城的护城河,全都是从颖水、汝水、昆水等河道引水,挖深沟修建而成的。护城河的作用,远比城墙要大。
后面的几日,每每关键时刻,都是吴明彻及时出现,将攻城的东魏军牵制住,于谨的守军这才转危为安。
见梁国水军支援,高欢这才放下心来。梁军有水军优势不足为奇,但若是一直不动,反而引人怀疑。
东魏军连续攻打了奇雒城五天,没有取得丝毫进展,于是高欢带兵暂时撤退到奇雒城东面不远的邵陵小城,与麾下众将商议对策!
“都说说吧,怎么破城!”
高欢环顾众将,不悦问道。
梁军的那一支水军(吴明彻部),就像是苍蝇一般,拍都拍不走。当你准备好床弩准备跟他们对射的时候,敌军的船队又跑掉了。
“高王,在下有一策,可破奇雒城。”
高欢身边的文士司马子如拱手说道。
“遵业(司马子如表字)有奇谋?”
高欢顿时来了兴趣,殷切看着司马子如。
“奇谋谈不上,不过奇雒城有四五条大河汇聚,护城河又是由活水环绕。不如派遣一万兵马,分四队,分别在四条河上筑坝。一旦暴雨倾盆之日,便同步毁掉堤坝,到时候万丈河水奔袭奇雒城,可不费一兵一卒破城!
自然可以解高王之忧。”
司马子如双手拢袖对着高欢深深一拜说道。
好阴险啊!
众将皆是倒吸一口凉气,果然还是文人的花花肠子多些。以奇雒城这样的地势,若是赶上春汛,用水攻绝对可以让城内的守将喝一壶。
而梁军那支像苍蝇一般讨嫌的水军,面对滔天的洪水,能自保就不错了,想守城,那是在痴人说梦!
司马子如的这条毒计,在没有任何反对意见的情况下被一致通过。
像是受到感召一般,筑坝第五天,奇雒城所在的南颍川郡就开始下起大雨,高欢果断增派人手去各条河流上游加快筑坝进度。
而他则是每日站在邵陵小城的城头观雨。
这天,离开始筑坝已经过去十天。司马子如向高欢禀告,说各条河上游堤坝都已经修得差不多,现在可以动手水淹奇雒城了。
却发现高欢在城楼上眺望远处发呆。
“高王可是有什么心事?”
司马子如疑惑问道。
“遵业发现了没,我们攻破的每一座城,府库里其他东西都是一应俱全,唯独粮草很少。”
高欢回过头,看着司马子如说道:“梁军缺粮了。如今快要到青黄不接,梁国缺粮了!再打下去,我们胜算很大!”
高欢难掩兴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