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休息室,实际上,这里的工具和布料一点也不比外面的工作区域少。一张长形方桌,一面竖立的全身镜,还有一张供来休息的小床,就是这里全部的摆设了。几块质地上乘的丝绸在桌上摊开来,旁边还放满了零碎的线头和图纸草稿,可以想见这位敬业的老艺术家先生是怎样不分昼夜地在努力创作。萧潇只稍微打量了一眼,便迅速将衣服换了上去。直到穿戴整齐,她才发现这身衣服竟然出奇地合身,好像是专门给她量身定做的一般,肩膀,腰身,连袖口的长度也是正好在手腕处,分厘不差。想必真正拥有丰富经验的裁缝老师傅,是不需要完全依靠于量尺作为辅助的,恐怕只用眼睛观察一番,就能做到比尺子还要精确咧!萧潇在心头啧啧称奇,忍不住多照了会镜子。她好像越来越体会到创作的乐趣了。稍微又想了想,萧潇将马尾解开,重新盘了一个圆圆的发髻,这才满意地转了个圈圈。屋内光线充足,光亮的全身镜清晰地映照出少女娇美玲珑的身影。富有质感的丝绸面料和饱满明丽的色彩更衬得她一张粉嫩的小脸甜美可人,随着她旋转的动作,裙摆翩然起舞,像是一朵浪漫美丽的花儿。真好看~而且穿着舒适又大方,已经直接可以作为日常服饰穿出门了。萧潇嘿咻嘿咻地做了好几个大幅度的动作,朝镜子中人咧嘴一笑,便打算出门了。在手指即将触上门把手的一刻,萧潇不经意间瞥到了放置在门边小柜子上的几个木制相框,目光不由地便被吸引了过去,弯下腰多看了几眼。这是高老先生随身带着的照片吗。首先映入眼帘的照片中,一位面貌慈祥的老人举止端庄,身着一件花色素雅的旗袍,与西装革履的高老先生站在一起,透过照片都能够感受到他们之间浓浓的温情,肯定是他的夫人没错。旁边的照片上依然是这二位的合影,而在高先生的旁边,还站着一位气宇轩昂的东方男人,眉眼之中跟二老都有几分相似,想来是高老先生的儿子。出门在外,带着全家福,看来高老先生真是位重情重义,内心柔软的人呢。这儿还有一张,再看看……这是互相搭着肩膀的合照,看起来感情也是很要好呢……萧潇不过用余光瞥了一眼,随之整个人好像被惊雷劈中一般,全身一震!萧潇脑中一片空白,甚至不敢再回头仔细确认一遍。是精神恍惚,所以出现的幻觉吗??这一瞬间,好像心脏骤停,不,不会是幻觉!萧潇简直欣喜若狂地将相框捧在了手心,贪婪地用视线一遍一遍反复描摹着照片上的人,鼻尖酸涩难耐,温热的泪水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真的……好久没见了……爸爸……“砰——!”纤细的手指豁然拍在了门板上。一抹炫丽的蓝影闪过,橙色的薄纱裙摆飞旋起飘扬的弧度,少女娇小的身影如同飓风一般冲了出来,泪湿的小脸上水痕未干,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愈发黑亮逼人。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萧潇面朝着照片中的主角之一,胡乱用手掌抹了一把眼皮,强自让自己激动的情绪镇定下来,将捧在手中的相框反过来,颤声道,“高……高先生,这位,照片上的这位,您认识?”
少女眼角通红,雪白的牙齿紧咬着唇瓣,似在强忍着什么,乌黑的大眼睛水光湿润,翻涌着无法言明的狂潮。“这……”高老先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表情惊得愣了愣,皱着眉端详了一眼,如实地道,“这位是我相识多年的老友,哦,就是之前我说你们口音很相像的那位,这张照片,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照的,那时候他好像是说要出差,但从那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我还一直觉得奇怪。怎么,你也认识……?”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高老先生猛地一震,使劲揉了揉眼睛,凑近了照片看。照片上的人是标准的中年男子长相,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眉宇之中有着一股凛然正气,尤其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微笑时眼角的笑纹微微扬起,平添了一分柔和亲切。这眉眼……这五官的轮廓……依稀好像是……跟眼前正强自难耐着情绪的东方女孩,几乎可以重叠在了一起……萧潇,这个女孩说她叫萧潇,他的萧老弟的姓也是萧……再看她的年龄,也不过才十几岁,那就跟萧老弟曾经描述过的完全不差了!所以,准没错了!“莫非,莫非你是……?!”
转念之间,高老先生心中已经有了大胆的猜想,一方面又简直难以想象会有这样的巧合,惊喜地道,“你就是萧老弟常常跟我念叨的他那个宝贝女儿?小囡儿?”
小囡儿,小囡儿!这是爸爸多少年一直唤着的小名,只有爸爸妈妈才会这么叫她!泪水扑簌扑簌地往下滑落,萧潇紧咬着唇,使劲地点头,不让自己的呜咽声从齿间溢出,双手紧紧抱着这张珍贵的照片,好像怕它会从怀中溜走。黑眸眯了眯,一直一言未发的白珺扬动了动,迈开长腿,几步走到了她的跟前,抬起她的下巴,在看清她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时,浓眉皱起,低低地道,“不要哭。”
眼泪如涓涓细流,在少女白嫩的面颊上流淌,沿着下巴滴落在了手指上,弥漫开一阵温热的酥麻。耳朵像是被棉花堵住,萧潇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只要一张口,铺天盖地的酸楚就像海啸一般自来,几乎快要冲破喉咙,嚎啕出声,只能更咬紧了牙关,不住地点头。我知道,不要哭,不要在爸爸面前哭,我只是……太想他了……太想,太想,想得心都好痛好痛。看到她这幅强自隐忍的模样,白珺扬眉头不仅未曾舒展,反而皱得更紧。还未从惊喜中回过神来,高老先生又被她此时异常的激烈反应弄得呆了呆,张张嘴又想发问,却见这俊美的东方男子转过头来,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一伸,眼角微挑的狭长黑眸浓黑如墨,冷冷地瞥来了一眼。不知为何,高老先生竟突然觉得似有漫漫的压迫感袭来,喉间一紧,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了口中。这根本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会有的眼神。不动声色,偏又危机四伏。待最初的冲击慢慢散去,萧潇才觉自己的听觉逐渐在恢复,哽咽过久,喉咙像是被鱼骨卡住,干涩发疼,将脸从对方指间扭开,伸出手抹去了脸上的一大片水渍,嘶哑着道,“对,萧振业是我的父亲。““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看着她无法抑制的浓重悲伤和方才骤然激烈的情绪,高老先生心中突然升起莫名的慌乱,扶着工作台,试探性地问道,“萧老弟……你爸爸他,是,是出什么事了吗?算一算,真的有好几年了,他再也没有来过香港。之前,之前他还说要带着全家人来旅游的……”话说到最后,老人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如果只是普通的事情,他的女儿怎么会哭成这样?“高爷爷,我爸爸他……”萧潇张了张嘴,原本已止住的泪水又自眼眶滑落,她好像听到自己在发出声音,却连她自己都听得模糊不清,“五年前,就走了。是交通意外。”
尸骨无存,甚至,没有留下骨灰。“走……走??”
猛然间意识到这个字所代表的含义,高老先生往后踉跄一步,堪堪扶住工作台,整个人木然地站在了原地。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想过各种可能,或许是太忙,或许是忘记了,或许是丢失了联络方式……但是千想万想,他也不会想到,居然会是这样!所以五年前的那次相聚,竟然就是最后的诀别!他还那么年轻,还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儿,怎么就,怎么就……高老先生原本就年事已高,此时听到这样的噩耗,真的一下有些承受不住,捂着胸口站立不稳。“高爷爷,您先坐下来,别,别太难过。”
萧潇来不及收拾自己的心情,快步上前,将他搀扶着坐了下来。“我没事,没事……”高老先生摆摆手,取下眼镜,用手指拭去眼角的热泪,口中喃喃地道,“如果不是遇到你,我真的想不到,想不到……苦了你了,孩子。”
“我爸爸他现在在天堂,他其实一直都在啊,只不过提前离开我们了而已,只是有点太提前了……”像是在安慰老人,也像是在安慰自己,萧潇硬是扬扬唇角,挤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却不知她此刻强颜欢笑的表情,有多么酸楚。就像是一根绵绵的细针,一直深深插在心窝最深处,用血肉包围着,看似无影无踪,然而只要一牵扯到,就立刻带来一阵阵绵延无尽的疼痛。铺天盖地。永远,无法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