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邕在电话里向邵文杰表达了歉意，说明了自己马上要去法国开会，只能回来之后再去拜访。 邵文杰道：“谢谢你还专门打电话过来，那就回来再聚吧。我其实很好奇，你我其实都清楚，Mag在国内的生意和影响力都算不上顶级。摘星大会之前，我只认识晓卫，甚至不知道Mag还有代表处在北京。可是小谭回来，给了你们，注意，是你们所有人，非常高的评价。所以我特别想和你见一面沟通一下，我想问，你们之前这些年是在蛰伏过冬吗？”
张邕笑道，“邵总，奢侈品的定义就是低调的奢华。”
邵文杰大笑，“偷换概念的家伙，但是很佩服你的应变。小谭说你也有事找我谈，是什么？”
“等我回来当面谈吧。我觉得以杰创的实力，只聚焦一款要停产的SS24，未免可惜，或许我们可以做更多的事。”
“哦，”邵文杰道：“这件事你回来再说吧，我都觉得杰创这么多年应该可以做更多的事，但十几年了，眼前的事还是做不完。好啦，祝你法国之行一切顺利。”
…… 张邕拿到邀请函的时候，觉得有一点奇怪。 “方总，为什么邀请函是TS的，而不是Mag的。”
方舒轻轻一笑，“你很快就会知道原因的。”
张邕的确很快就知道了原因，他亲身领会到了TS的影响力。 零零年代，签证处还没怎么兴起，法签要直接去使馆面签。 忙碌的张邕没意识到自己落了一份文件在公司的复印机里。 当操着流利中文的法国签证官，问他的时候，他才想起此事，心中无比沮丧，这半天的排队，可是白白浪费了。 签证官并没有追问，而是熟练地整理着手里的文件，最后递给他一张收据，让他去缴费。 然后，签证官举起了一张纸，隔着玻璃让他看清楚，“就是这份文件，你下午来取签证的时候，带过来就可以了。”
连忙道谢的张邕，心中无比惊讶，他办过太多签证，从来没有缺了文件还过签的时候。 看来法国使馆对法国企业的员工格外宽容。等张邕登上了法航的航班，才意识到，可能不是法国公司的原因，而是TS的原因。 他刚刚在经济舱落座不久，一位阳光开朗的法国大妈空乘，就热情奔放的走了过来。 “您好，您是不是 Mr. Zang？”
张邕很想纠正一下她的发音，自己姓张，不是脏。 但看大妈笑容亲切，也就既往不咎了。 “是的，我是脏。”
“脏先生，非常荣幸您搭乘我们的航班，我是XXX，”她说了一个张邕不太熟悉的法国名字，“我随时为您竭诚服务，您在航班上有任何要求的话，可以随时找我。”
张邕没有享受太多如此的礼遇，他礼貌的回应，“谢谢，我会的。”
“好，祝您路途愉快。”
热情的大妈转身走了。 身旁一名中国旅客羡慕的开口道：“可以呀，哥们，你是个名人呀？做哪行的？”
张邕摇头，“我不是名人，可能只是长得稍稍帅了点。”
他当然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他的机票也是通过TS系统预订的。 …… …… 十个小时的飞行，在巴黎短暂的停留，张邕继续起航。 天光已亮，窗外法国田园风光美如画油画。张邕依稀明白，为什么方舒那么想回来。 奔腾的卢瓦尔河在此分了两支，然后又很快再次合拢。沿着北岸，建起了一座古典又现代的城市。现代建筑中，又融合这中世纪城堡和各种哥特式教堂点缀其中。这就是Mag总部所在地，法国西部的最大城市南特。 张邕打车来到预定的酒店，发现酒店就在火车站的对面。他本来的计划是先巴黎停一晚，可以看看浪漫之都的夜景，然后坐火车过来。到达南特后他可以直接去Mag办公室，晚上下班再去酒店，这样不会太辛苦，而且也不会浪费时间，耽误任何事情。 可是该死的法航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发现国际航班到巴黎后，从巴黎飞往法国其他城市这一段国内航线，法航是免费的。 虽然花的并不是自己的钱，但节俭成了习惯的张邕还是忍痛放弃了巴黎的夜景，直接登上了免费国内航班。心中却咒骂，万恶的资本主义。 小色娃并没有出现和张邕共进晚餐，来接待张邕的，是一个略显消瘦的法国大帅哥。 “邕哥？你好。认识你很高兴。我叫奥利文，是OEM部门的负责人，弗朗索瓦陪着弗朗索瓦和一群美国客人共进晚餐。明天一早他来酒店接你去办公室。”
张邕想了一秒才明白他说的弗朗索瓦陪着弗朗索瓦是两个人，而不是奥利文口吃。 “幸会，奥利文。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明天我也可以自己打车过去。”
“你第一次来法国？我不能让一位中国朋友觉得我们法国人不好客。饿了吧，走，我带你去晚餐。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客随主便，除了牛排鹅肝和蜗牛，我都不知道法餐还有什么。”
“法餐名气大，但选择可是远不如中餐丰富。我猜在北京，你说的这几样东西，都能见到，虽然可能不是特别正宗。要不要尝试一些中国不常见的。”
“太好了，我喜欢这个主意。”
奥利文带着张邕来到了一家店面很小，但装修很精致的餐馆。小而精，这让张邕很自然联想起了Mag代表处。看来，这就是法国风格，张邕想到，这一路几乎就没看到大型私家车，全是紧凑可爱极具法国特色迷你小车。 这顿法餐的确在国内不常见，但张邕忍不住笑了，他觉得不常见的原因，一定是因为这种食品在北京天津太过常见。奥利文带张邕来吃的是法式煎饼。 摊煎饼的工具和流程几乎完全一样，材质略有不同，法式煎饼里有更多的荞麦，所以呈现出一种焦色。 但煎饼不是卷着吃的，平摊在盘子里，将客人选定的食材均匀的铺在上面，然后用刀叉进食。 张邕选的是海鲜煎饼，白汁烹调的海鲜，散发出及其诱人的味道，张邕食指大动，吃的时候却遇到了困难。 他用刀叉的水平还不错，无论在欧洲还是美国都没遇到过进食困难的情况，但对着这张煎饼，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刀。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心理因素，他三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告诉他，这东西是卷起来拿在手上吃的。 礼貌的法国人不会嘲笑别人刀叉的生疏，奥利文善意的问，“怎么？有困难吗？”
“不难，就是一个问题，我可以用手卷起来吃吗？”
“这个，”奥利文有一点为难，“在餐馆里用手进餐的话，会被认为还是一种非常粗鲁的行为。这个在街头也是用手吃的，但不是这个样子，只是煎饼上撒一层白沙糖。”
“没问题，我能应付。”
奥利文笑了笑，“你和很多中国人不太一样，你不拘谨，很放松。”
“哪有，我现在对着这张煎饼，就很紧张。”
“哈哈，我是负责OEM的。你对OEM业务有多少经验？”
“经验是空白。但十年前我对GNSS业务的理解也是空白，经验从来都不是我的问题。”
“我们最新的OEM产品看到了吗？”
张邕正艰难地吃下一块煎饼，又端起杯喝了一口红酒。 “DM-100，我看到了。指标很不错，而且GIS市场正在中国兴起，除了航天航空以及军方的应用外，这个可以有更大的市场，只是我有一个问题。”
“我喜欢有问题的人，你说。”
“这块板子体积并不大，甚至可以算很小。但和市场上主流的板子相比，形状相差很大，为什么这样设计？”
奥利文有些困惑的看着张邕，“你刚说你的经验为零？这个问题可不是零经验的人能提出来的。”
“所以并不是所有事都一定要有经验。”
“我开始相信你的话了。我先问你一下，Mag新一代的测量型接收机，没上市的谍照看到了吗？”
“看到了。”
“什么感觉？”
“一切都很好，除了不太像一款测量设备。”
“哈哈，”奥利文笑出了声，“我们都是这样想的，但是你在公司里要慎言，因为没有人敢说。这是高层请了法国著名的设计师专门设计的，花了重金。这种事，除了恭维之外，没人会说反对的话。”
“为什么请外行来设计我们的设备？”
“因为你所在的是一家法国公司，这里的人浪漫优雅，而且常追求一种与众不同。而TS是一家国际知名企业，他们更喜欢用知名品牌和权威人士。测绘圈的设计师，影响力往往不太够。”
张邕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样的一种作风。 “顺便说一下，弗朗索瓦对你应该非常满意，你现在喝的这杯红酒，差不多一百欧一瓶，这是他特别申请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待遇。”
“这么贵？”
张邕差点被这口酒噎住，他觉得自喝的太过草率了，很浪费。 “但板子应该是你负责的，为什么做出这样一块板子来？你应该知道，尺寸的不同，意味着集成的兼容性差，这样除非用户做新的产品，重新设计模具。绝对不会在现有产品上使用这样的板卡。这产品的市场规模一下子缩水三分之二，推广周期则可能变成了几年。”
奥利文也喝了一口酒，他轻轻的晃动着酒杯，显得比张邕优雅很多。“你真的很不像中国人，甚至比美国人还直接一些。你这是在质问一个产品经理，你的产品为什么不够好。”
“我冒犯到你吗？那我太抱歉了。只是我觉得你这样帅的法国人，应该心胸很宽广。”
奥利文笑了，“好吧，看在这一句的份上，我原谅你。”
接着他正色道：“我当然知道这样设计的问题。但是弗朗索瓦给我的经费并不充足，这块板子的形状，和我们自己接收机里使用的，形状是一致的。二者技术和算法本就同源，我用同样的尺寸来做一块板子，技术上容易很多。如果我们重新设计一块不同形状的板子，那花费的精力和时间都会多很多，这一些都是和资金相关的。……” “我很惊讶，你能一眼就看到问题。事实上，我一直都知道和这个问题，但是我无能为力。而公司内部，直接告诉我这板子形状有问题的，你是第一个。甚至连弗朗索瓦都没说什么。我现在知道，弗朗索瓦为什么这么欣赏你了。但我有点替你担心。”
张邕很不礼貌的，在对话时候，没有直视对方，而是俯下了身体。他实在无法把那一块诱人的海鲜煎饼送入口中，所以只能低下身，让嘴巴尽量靠近盘子，然后快速的搞定。 奥利文被逗笑了，“Well done（干的漂亮），伙计。”
张邕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然后他问，“担心什么？”
“你知道弗朗索瓦今天接待的美国客人是谁？”
张邕摇头。 “一家美国公司提出要收购我们的OEM部门，今天弗朗索瓦就是和对方的代表在沟通此事。我知道你和弗朗索瓦一直想推进中国市场的OEM业务。现在只怕你要面临极大的困难，你和CEO弗朗索瓦的对话只怕非常艰难。其实弗朗索瓦是个很不错的领导，但是你要先说服他，他才能用同样的方式说服董事会。……” “我们这顿饭是你在法国的第一餐吧？应该也是你最轻松的一餐。想想你这几天要面对的事，来，我祝你好运。”
奥利文端起了酒杯。 “谢谢，”张邕端起了酒杯，却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 “这是你的部门，你不担心？”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这几年做的事情并不多，OEM部门这样下去，早晚都要关停。被卖掉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难道你不觉得Mag的技术，加上TS集团的背景，OEM业务会重新兴起吗？”
“多年前，我一直这样想的，每一年都想。但直到现在，我们也没发生什么实质的改变，我已经不再想了。和我一样想法的人，在Mag内部有一批。我支持你这样想，因为你是新人。希望你不会失望。来，干杯。”
…… 奥利文送张邕回酒店的路上，张邕很沉默。这一顿饭在刀叉使用上虽然有些问题，但并不影响其美味，何况还有一瓶一百欧的红酒，他还是很满意的。但后面的谈话让他的好心情彻底被颠覆了。 他没想到Mag的OEM部门居然有这么多问题，他有一点被弗朗索瓦欺骗了的感觉。 当然最打击他的，还是OEM部门居然有可能被收购的消息。Mag这样的大企业，这么多行业精英，他一个新人凭什么能说服CEO呢？而奥利文的话语中，似乎小色娃把所有的信心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他无奈的摇摇头，被人太过重视的感觉，也并不好。 “我的第一次法国之行，难道要以一个悲催的结局告终吗？”
“要是真的如此，我在Mag的职业生涯还有意义吗？”
“我刚刚办了一场摘星大会，如今Mag的星星就要被别人摘走了。”
开车的奥利文显然意识到了张邕的情绪，“抱歉，朋友。我说的太多了，刚踏上法国的土地，就给了你这么多压力。”
“不，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么事情，这些总要面对的。早一点知道会更好。”
“我现在完全同意弗朗索瓦对你的评价，我知道现在的处境对你是个考验，但我希望你好运。”
“谢谢，奥利文！”
…… …… 南特的清晨，新的一天开始了，张邕走进餐厅开始享用早餐。 他昨晚睡得并不好，一肚子的心事加上时差，让他黑眼圈愈发明显。 但人却已经完全的平静下来，那种坚毅的表情重新回到他脸上。既然无法改变，那就面对吧。至少，不能在一切都没结果之前就彻底放弃。 至于未来如何，未来再做决定吧。至少，Mag的人都很Nice，这并不是一个急于离去的地方。 在他早餐就要结束的时候，一个法国男人，端着一杯咖啡，笑嘻嘻的坐到了他的对面。 他的老板，小色娃来了。